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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第四十回 名城浴血留青史 大俠捐軀表赤心

  段克邪老老實實地說道:「這幾天都吃野菜,嘴裏確是淡出鳥來,但也慣了。」空空兒大笑道:「小段,也真難為了你,師兄沒什麼好東西送給你,送你一隻燒雞吧。這是從令狐潮的廚房裏偷來的。」段克邪接過那只燒雞,饞涎欲滴,但他還是放了下來,說道:「多謝師兄,我留待南叔叔回來,大家同吃。」

  空空兒道:「段大俠,你們坐困危城,可不是辦法!」段珪璋道:「依你之見如何?」空空兒道:「我沿途所見,你們敵方的援軍絡繹不絕,目前睢陽城下,少說也有二十萬之眾。你們雖然也有幾路民兵趕來,但最近的一路離睢陽也還有百里之遙。令狐潮在各處險隘,都已有兵把守,最少在十天八天之內,那幾路民兵,絕難通過。依我看來,你們兵微將寡,外援難至,內乏糧草,不是我說句洩氣的話,這睢陽城的失陷,只怕是在旦夕之間,段大俠,你縱有天大本領,也難挽狂瀾,不如趁早走了吧!」

  段珪璋怫然說道:「我也知道隻手難挽狂瀾,但數萬軍民,同困危城,我豈能獨自偷生?要走也只能和大夥兒一同突圍而走。」空空兒道:「我早已料到你會這樣回答我的了,你們是俠義道,把忠勇義俠這幾個字看得比性命都重要,我也不敢勸你了。但我只想向你求一件事情,請你讓我把克邪帶走了吧。」段珪璋道:「這個……」他看了兒子一眼,見他已消瘦了許多,一時間躊躇難決。

  空空兒道:「我對你實說了吧,我這次下山,要做四件事情。其中兩事是受了師母的囑託,一件是將精精兒捉回去,還有一件就是來探望克邪師弟。我師母很疼他,絕不願見他在危城中遭受玉石俱焚之難,他只是一個小孩子,想來你也不願堅執要他學你的模樣,小小的年紀,就捐軀為國吧?你放心,我將他帶走,百萬軍中,我空空兒也敢誇口來去自如,絕損不了他一根毫髮!」

  段克邪忽道:「師兄,你說錯了!」空空兒道:「怎麼?」段克邪道:「我就是要學我爹爹的榜樣,這幾天來,我聽得人人都誇讚我的爹爹,連帶還誇讚了我,我昨日殺了幾個賊人,下城之後,人人都來看我,個個翹起拇指讚道:『父是英雄兒好漢!』另外有幾個逃亡的軍士,卻被大夥兒唾罵,倘若我隨你走了,他們一定會說『父是英雄兒混蛋』。哎呀,我可不願受別人唾罵!」

  段珪璋雙眉一軒,哈哈笑道:「好孩子,好志氣!」接著對空空兒道:「我段某豈不疼自己的孩子,但我更願他自小就是個識大義、明是非的人。你對他的好意我終生不忘,但我也只能讓他聽天由命了!」

  空空兒嘆口氣道:「既然你們心意已決,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強了。段大俠,咱們曾做過對頭,我空空兒目空天下,但你卻是我最佩服的人!這『大俠』二字,你的確是當之無愧!」段珪璋道:「我也只是求心之所安而已。克邪,你過來給師兄磕頭,多謝你師父、師兄傳藝之恩。」

  段珪璋此舉實是含有訣別之意,段克邪不懂,空空兒卻是心知,當下熱淚滿眶,將段克邪扶了起來,說道:「師弟,是我該向你道謝,你雖然入門最晚,尚未成年,但一出師門,便已足令本門不朽,只可惜我還未有傳人,不能和你一道了。」原來空空兒因為要傳他師父的衣缽,他未曾收下徒弟,就得保全自己的性命,故此有此一言。段珪璋心道:「空空兒本是個邪正之間的人物,他如今能夠有陪克邪赴難的念頭,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空空兒又道:「我這次下山,除了師母囑託的兩事之外,我自己也有兩件私事,一件是勸王龍客——」段珪璋道:「對了,你和他乃是世交,當年他父親做綠林盟主就是靠你撐腰的,他如今誤入歧途,你是該勸勸他才好。」空空兒道:「我已經勸過他了,無奈他執迷不悟,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昨晚偷進他的營中,與他相晤,卻探聽到一個消息。羊牧勞的兩個結義兄弟馬遠行與牛不耕都來了,這兩個人與羊牧勞當年號稱『三孽畜』,武功也大致相當,要是碰上了他們,你可得稍微當心。」段珪璋笑道:「我早已把性命豁出去了,多來幾個『孽畜』又怕他何來?」

  空空兒又道:「另一件事是我有件東西要送給鐵摩勒,你可知道他在何處?」段珪璋道:「他在金雞嶺,但金雞嶺山正受敵人包圍,也許現在他們已經突圍了。」空空兒道:「我去試試看,王伯通留下的遺物中有綠林盟主的符信,當時來不及交代,這本是竇家的東西,你的娘子想來已用不著,我看還是交給鐵摩勒吧。你有什麼話要我對鐵摩勒說麼?」段珪璋道:「我只想他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綠林盟主麼,做不做也罷。」

  空空兒道:「好,我一定給你把話帶到,但願你們能平安度過,咱們後會有期。」身形一起,疾如飛鳥,轉瞬間就消失在冥冥夜色之中。

  空空兒走後,段珪璋憂心如焚,空空兒已把戰場形勢說得很清楚,各路民軍俱都被阻,城中缺糧,的確是難以等待了。段珪璋心想,「空空兒勸我走當然不對,但他的話也有些道理,困守無益,是該勸張太守突圍了。」這一晚他目不交睫,只待天明就要去見張巡。

  哪知剛到黎明的時分,便聽得轟的一聲巨響,段珪璋大吃一驚,趕忙提了寶劍出來,只見滿空火蛇飛舞,轟隆轟隆之聲不絕於耳。一個旗牌官揮舞著令施旗,一面奔跑,一面叫道:「元帥有令,軍民人等,各歸所部,立即突圍!」

  原來賊兵在五更時分,趁著防禦較弱的時候,加緊攻城,用發石機攻坍了南面的城牆,火箭也紛紛射入,城中已有多處起火。幸而張巡早有部署,不但士兵,連闔城民眾,都已編成隊伍,突圍令下,雖未能井井有條,但也不至於太過慌亂。

  段珪璋一打聽,知道張巡現在東門,便即吩咐兒子道:「你去接你媽與南嬸嬸一家人出來,到東門會合。」

  段珪璋趕到東門,只見南霽雲與張巡的一隊護軍,拱護著一輛戰車,拉車的四匹馬都已披上了鞍甲,正要打開城門,殺出城去。車上坐著的正是張巡。

  南霽雲道:「可有見到凌霜麼?」段珪璋道:「我已叫克邪去接她們了。」南霽雲道:「好,現在也難以顧及他們了,咱們保護元帥突圍吧。」

  城門打開,兩軍立即短兵相接,南、段二人在前開路,殺得敵人人仰馬翻,廝殺聲與婦孺的哀號聲混成一片。張巡熱淚盈眶,傳下令道:「快分兵去保護百姓,不要只顧著我。」

  混戰越來越劇烈,不過多時,突圍的軍民已被截成了數十段,幾乎陷入了人各為戰的境地。張巡兩翼的軍隊也已被衝散,只有南、段二人,和那一小隊護軍,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正自緊緊地聚在張巡車駕周圍,浴血死戰。

  劇戰中只見又是一輛戰車衝了出來,所到之處,敵兵紛紛閃路,原來這輛車中坐的是夏凌霜母子,竇線娘親自駕車,她一把彈弓,彈無虛發,段克邪在戰車前面縱躍如飛,見人斬人,見馬斬馬。賊軍見這個小孩子如此厲害,大為驚異,以為是妖星下凡,竟然不敢惹他。

  張巡雙眉稍展,說道:「南將軍,嫂子有孕,你回到她身邊去吧。」南霽雲虎目蘊淚,說道:「元帥如此厚恩,南某粉身碎骨,難以圖報!請恕我這次違抗將令了。」他不待張巡再說一句話,便殺進了敵軍之中。

  原來城中馬匹差不多都已殺盡充飢,只剩下十來匹軍馬,分配給三部戰車,張巡一部,副帥許遠一部,在西門突圍,還有一部,張巡臨時下令,給了夏凌霜,南霽雲現在才知道。

  但也正因為從圍城中出來的只有三部戰車,遂成為賊軍眾矢之的,激戰中忽聽得賊軍齊聲叫道:「許遠已被活擒,張巡你還往哪裏跑?」張巡抬眼望去,只見許遠那部戰車已四輪朝天,翻倒路旁,但人頭擁擠,距離太遠,卻看不見許遠,也不知被擒之說,是真是假?張巡悲憤交集,沉聲說道:「今日是我盡忠報國的時候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奪了侍衛的一支長矛,親自出來,運矛如風,刺殺戰車前面攀轅來攻的賊軍。

  南霽雲一輪快刀,連斬十數名敵軍驍將,攻擊張巡這部戰車的賊軍,發一聲喊,暫時後退,南霽雲勸道:「主帥不宜徒逞血氣之勇,請張公保重,務必要突出重圍!」

  忽見敵軍的「帥」旗高舉,幾十部戰車衝出陣來,賊軍元帥令狐潮站在當中的一輛車上,兩旁侍立旗牌官揮舞帥旗,大聲喊道:「元帥有令,張巡若不投降,就把他這兩部破車粉碎!」賊軍的戰車分成兩隊,登時如兩股怒潮,分頭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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