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大唐遊俠傳 | 上頁 下頁
一二


  段珪璋大大吃驚,忙問:「你可聽見他們說些什麼?」

  竇令符道:「我和摩勒躲在松樹上,那時他們正在跨上馬背。我只聽見那薛嵩說什麼,大哥一定給你官做。後來又隱隱約的聽得他們提了兩次,段先生,段先生,他們已經放馬疾馳,話語聽不情楚,似乎他們對這位『段先生』好生敬慕!」

  段珪璋道:「怪不得你以為那兩個傢伙是我的朋友,後來怎樣?」

  竇令符道:「還有怎樣?你那位史大哥和他們走了,我也知道這不是你的家,於是到村中每一家窺探,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你們。」

  頓了一頓,冷冷說道:「要不我還以為你有幾分親戚的情份,我也不敢來見你了。好吧,我聽見的我都說了,不放我走,那就由不得你了!你若是要拿我去給安祿山作見面禮,就請動手吧!」

  「動手」二字,剛從竇令符口中吐出,猛聽得段珪璋大叫一聲,箭一般地射出門口。竇令符這一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你、你、你當真……」

  他只當段珪璋當真去告密,對他不利,急切間無暇思索,也趕忙逃出段家。

  他這句話未曾說完,腳步剛剛跨過門檻,衣角已被竇線娘拉著,只聽得竇線娘大叫道:「三哥,你好糊塗!」

  竇令符道:「怎麼?」

  實線娘道:「要是他要對你有所不利,還不會親自動手嗎?豈在這時候還去邀人,難道他不預料到你們也會馬上逃走?」

  竇令符的江湖經驗比妹子豐富得多,竇線娘所說的道理簡單明白,他當然也會想到,只因一時驚懼,故爾失態,如今一想,果然是自己的糊塗,遂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只見鐵摩勒正在拔出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對準竇線娘的背心,原來他以為竇線娘不顧兄妹之情,要將他的「三叔」留難,故此準備在必要之時,便與竇線娘拚命。

  竇令符喝道:「摩勒,住手!六妹,你說,你說!你三哥的性命交付給你了!」

  竇線娘笑道:「三哥,不必著慌,聽我細說。」

  剔亮了紅燭,將丈夫與安祿山結仇的經過,段史二家的關係,相約逃難的事情……一五一十,詳詳細細的都對竇令符講了。

  竇令符與鐵摩勒這才完全明白,只聽得門外雞啼,已是五更時分,臥室內那初生的嬰孩也啼哭起來,竇線娘的話剛好完畢,笑道:「我該給你餵奶了,這孩子倒乖,一睡就睡到天亮。他也該出來見舅舅了。」

  竇線娘給孩子喂飽了奶,抱他出來,竇令符道:「這孩子骨格清奇,是個學武的好材料。」

  孩子出來,緊張的氣氛沖淡了不少,但每個人心裡,仍是忐忑不安。

  忽聽得一聲長嘯,段珪璋的聲音朗聲吟道:「寶劍欲出鞘,將斷佞人頭,豈為報小怨,夜半刺私仇,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

  彈劍悲嘯,宛若龍吟,大踏步走上臺階。

  這時已是陽光微現,但見他鬚眉怒張,雙眼火赤,竇線娘從未見過丈夫這等神態,嚇得呆了,她尚未開口,鐵摩勒卻忽然地搶上前去,大聲道:「我錯怪了姑丈!」

  冬、咚、冬,就給段珪璋磕了三個響頭。

  段珪璋將鐵摩勒扶了起來,仰天說道:「好,你愛恨分明,不愧英雄本色!」

  竇令符也過來賠禮,段珪璋卻側身避開,沉聲地說道:「這個時候,還講什麼客套。三哥,我有一件事情,要重重拜託你了。」

  竇令符笑道:「你我親戚上頭,怎用得上拜託二字,你剛才說不要客套,你自己卻先客套了!」

  他見段珪璋如此的神情,情知定有非常嚴重之事,因此故意打個哈哈,緩和各人緊張的情緒。

  段珪璋指著他的孩子道:「三哥,請你照料他們母子二人,天一亮就帶他們走吧!線娘,你要好好教養孩子,長大了以後將我的劍譜傳給他。」

  竇線娘本來就想帶孩子到母家避難,並因此而與丈夫齟齬,想不到丈夫突然應允,她隱隱感到不祥之兆,顫著手兒,不敢接那劍譜。段珪璋歎了口氣道:「拿去吧,以後也許你我不能見面了。」

  竇線娘道:「段郎,你要到那裡去?」

  其實這時她已猜到了七八分了。

  段珪璋道:「我去尋史大哥去。」

  竇線娘道:「你到史家看過了?到底如何?史家嫂子和她的女兒呢?」

  段珪璋道:「都給安祿山的爪牙綁架去了。」

  竇線娘「啊呀」一聲叫將起來。「真的?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段珪璋道:「這是意想中事,昨天我一時疏忽,避入史家,安祿山當然把史大哥當作我了。」

  竇線娘道:「史大哥是個進士,他怎的不會分辨?」

  竇令符接著道:「我聽那田承嗣說給他官做,妹丈,我看,我看,人心難測,你、你……」

  段珪璋劍眉一豎,立即打斷他的話道:「線娘,別人不知道史大哥的為人,難道你還不知道嗎?他是為了要保全你我,已頂著我的名字去了!」

  「我到了史家,屋子裡鬼影都不見一個。在臥房裡我嗅到有殘留的迷香氣味,在書房裡我找到史大哥寫的這封信。你拿去看吧!」

  「你看,史大哥是何等苦心,他為了敷衍那田承嗣,故意和他說一些鬼話,難道你會相信他向安祿山求官?

  「你看史大哥是怎樣信託咱們,遺書叫他的妻子找至親好友照顧,他寫這張字條的時候不便言明,這至親好友除了咱們還有誰人?線妹,事情如此。你還不明白嗎?」

  竇線娘是綠林世家,對黑道上的伎倆,當然明白,恨恨說道:「這田薛二人,以前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行為卻這般卑劣。連婦人孺子都不放過!」

  段珪璋道:「是啊,史大哥一家,都受了我的牽累,你說,你還能置身事外嗎?」

  竇線娘心如刀割,她明知安祿山帳下高手如雲,丈夫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但事已如此,她那裡還能夠阻攔?而且她也是具有俠骨英風,深明大義的女子,在這關節上頭若然換了是她。她也會像丈夫一樣的捨生取義的。

  夫妻四目相對,默默無言。過了好一會,竇線娘才用顫抖的手接過段珪璋的劍譜,低聲說道:「段郎,你去吧!但願吉人天相,你和史大哥、大嫂,都能平安回來!只、只可惜我剛在產後,不能和你同去了。」

  段珪璋微笑道:「你要把孩子撫養成人,這比我去拚死,還要難很多,我不能為你分勞,只有請三哥照料你了。」

  他極力使語調平靜,但微笑之中仍然掩蓋不住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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