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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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捻入陝後,積極聯絡被壓迫的回民,回民也風起雲湧,組成了一支有相當力量的起義軍。捻回力量一直擴展至陝北,甘肅回民也起兵接應。當時捻軍自南而北,回軍自西(甘肅)而東(陝西),縱橫各千餘裏,陝北就是兩軍的交匯點。左宗棠老奸巨猾,一面駐重兵於陝西耀州,「奏疏」清廷說:「以地形論,中原為重,關隴為輕;以平賊論,剿捻宜急,剿回宜緩;宜駐重兵於耀州,以防捻回合勢。」在軍事上,已經是故意將捻、回分別對待,製造兩方面的猜疑,一方面更積極挑撥漢回兄弟民族間的惡感。例如「法律」規定:回人殺死漢人,一條命要賠十條命,漢人殺死回人,十條命才賠一條命。名義上是「讓漢抑回」,實際上是故意造成兩族間的不平等。因此就是在捻軍入陝後,回漢兩族的糾紛,仍是未能根本解決,潛伏著一股仇恨的逆流。 卓不凡在西捻軍中,負責聯絡甘肅的回軍,和回民中的一個女英雄馬鳳姑發生情愫。但以種族間的成見,馬鳳姑的家人戚友,多不同意,加以當時軍情正急,婚事遂遲遲未定。而在這期間,捻軍回軍也遭受了左宗棠分化的毒計而潰敗。 左宗棠擺出以主力對付捻軍,放鬆回軍的姿態,威脅利誘,誘降了當時回族白山教的教主馬化龍,叫馬化龍招各地回軍到陝北金積堡繳馬匹軍械就撫。回軍到齊繳械後,左宗棠突然縱兵大殺,不留一人。事後還得意洋洋寫信給朋友說,這是他生平殺人最快意的一次。 回軍被左宗棠毒計殺滅後,捻軍勢孤,也被擊潰,而左宗棠更利用西北一部分漢人仇回的心理,趁回軍潰敗之際,殘殺回民,更擴大製造兩族間的「血仇」。 捻軍潰敗之後,卓不凡流落甘肅。而回民也正處在大屠殺之後,各處結寨自保,對漢人非常仇恨。卓不凡幾次去找馬鳳姑,都給回民當作敵人一樣追逐出來。馬鳳姑雖然不是個尋常女性,可也無力跳出民族仇恨的圈子,她在本族教長們的壓力下,只有消極不嫁,以示反抗。 卓不凡眼看一場轟轟烈烈的事業,被敵人的詭計,被自己的錯誤弄至失敗;又眼看著回漢互殘,滿清獲利。他痛不欲生,幾欲自殺。但終於醒悟,化悲憤為決心。決心盡一生之力,為回民做事,要回民也普遍覺醒,兩族的血仇都是滿清統治者製造出來的。他曾幾次冒奇危大險,率領一小隊流散捻軍,幫助回民抵禦清兵。最後他們和馬鳳姑所屬的那個部落,都給清兵追逐到甘肅北部,散入荒野。 卓不凡失敗了,但卓不凡也成功了,最後回民終於承認了他是朋友,不是敵人。可是其時距捻軍失敗又已是十餘年,而馬鳳姑在戰爭中也已死了! 他心傷逝者,悲痛莫名,可是這時,他已經不是孤獨的異鄉行客,而是回民的好朋友了。他們勸慰他,挽留他,還有些老者要給他說親。他苦笑著把婚事一一推掉,但卻終於留下了。 其時左宗棠的大兵早已班師,他們這一小部回民,給迫到甘肅極西之地,也終於立下足來了。卓不凡從此便和馬鳳姑所屬的那個部落安居下來,生活,戰鬥,戰鬥已經不是對清軍的戰鬥,而是對西北荒野的自然環境作戰鬥了。 荒漠餘生,星移物換,倏忽又是二十多個寒暑,卓不凡離開中原,已是三十多年了。他雖然有時也憶念起中原舊友,同門師兄,可是遙望中原,黃沙漫漫,陰山蔽日,黯然魂消,他也只有荒漠高歌,臨風致意罷了。 西北苦寒,行旅艱險。卓不凡和一小部回民定居下來後,每年都有一兩次給他們到甘肅東部城市採辦生活用品。因為他到底是練武之人,雖至暮年,體魄仍極強壯,加以他又是漢人,到城市中和漢人交易也方便得多。 這年歲暮,他照例到甘肅東部採辦冬貨。無意間在天水郊外碰見「三龍二虎」鐵騎奔騰,武士打扮。他一看就知道這些人學過多年功夫,而且一定是滿清的鷹犬。他犯了疑心,恐怕他們是來訪查當年遺留下來的西捻的。因此暗暗跟將下去,仗著輕功超卓,居然遠遠地跟在健馬之後,看著他們一行五騎上麥積山去。 卓不凡追了他們半夜,到他們發覺姜翼賢祖孫,荒山夜鬥時,他也發現了姜翼賢竟似曾相識。再看下去見姜翼賢使出梅花門的刀法步法,更確定了這人必定是自己的同門。因此他一認出來,便立刻揮劍上前,解了姜鳳瓊姑娘的困危。 書接前文。這師兄弟倆荒山重逢,恍如隔世。卓不凡在西北多年,知道姜鳳瓊姑娘的病是因水土不服,旅途困頓而起,他隨身帶得有藥,趁著姜老頭子剛才所煮的茶猶自滾熱,便給她服下,叫她安睡。姜鳳瓊和敵人廝殺了半夜,一躺下地,便睡得很酣。卓不凡笑著對姜翼賢道:「師兄你不必擔心,明天她便會好了。」 姜鳳瓊姑娘睡得很酣,他們兩個老頭兒卻一夜沒睡。荒山夜話,苦茶解寒,互訴三十多年來的經歷。卓不凡聽得師兄現在正是亡命江湖,有家難歸,便慨然邀請師兄和他同到回民部落中住。他道:「我們住的地方在甘肅極西荒漠之地,雖然日子過得苦一點,但卻似世外桃源,盡可作『避秦』的處所。」 姜翼賢笑道:「我到甘肅,就是想找你。果然天從人願,得來全不費功夫。你不邀請我,我也要去的了。我們又不是公子哥兒,什麼苦吃不得!沒說的,只有到你那裏避些時了。」 經過一晚酣睡,第二天姜鳳瓊果然霍然而愈。姜老頭子對她說要去師叔祖處暫避一時。她聽了半晌不語,姜老頭子急忙勸慰她道:「孩子,我們不是久居,過些時候,我們還要回去,你不用難過。」他勸孫女不要難過,他自己的眼睛卻有些紅潤了。 姜鳳瓊見她爺爺這個樣子,心中一酸,卻急裝出歡笑的樣子道:「爺爺,我並沒有難過啊。隨師叔祖去多見識一些地方,還可以多學一些武藝,不很好嗎。哦,師叔祖你老住的叫什麼地方?」 卓不凡笑道:「說出這個地名,你一定會覺得奇怪,叫做『鹼泉』子。泉水是苦澀的。你不知道,越到西北,水源越是難找。有一個井,不管它是苦水甜水,人們全把它當甘露看待。所以凡有水源的地方,就把它取作地名。在鹼泉子附近,還有馬連井子、鹽水、公婆泉等地名,還有一個更怪的地名,叫做『吊吊水』,『吊吊』是『滴滴』的兩字的變音,那處水源只能一滴一滴的等它漏下來。」 姜鳳瓊伸了伸舌頭:「哎喲,這麼個難找法!」 卓不凡笑道:「姑娘,你別發愁。現在要比從前好得多了。我們在那裏住了二十多年,種了一些樹,另覓水源,打了幾口井,再把冬天的雪水儲下來,春夏之交,還可種一些蔬菜呢!姑娘,你應該懂得,有人就有辦法,人多更有辦法。」 姜鳳瓊聽到此處,笑對她爺爺說:「那我看朱師叔他們也該有辦法,他們的人不是一天天多了。」 卓不凡詫然問道:「哪位朱師叔?」 姜老頭子將義和團和朱紅燈的事約略告訴他。他聽說是「扶清滅洋」的,很不高興。因為他身經大變,眼看捻軍和回民受清軍大屠殺,對清廷的仇恨已經刻骨銘心;他又未接觸過義和團,當然更不瞭解朱紅燈的策略。雖然經姜老頭子解說朱紅燈這人絕不會投降朝廷,他還是不敢信任,心中以為是師兄庇護自己的徒兒。不過他知道了清廷就是因為他師兄是朱紅燈的師父,才要搜捕他殺害他,也覺得事情頗為複雜。自己遠居邊塞,真相不易明瞭,也就默然無語。 當下他們三人,談談說說,一路上倒不覺寂寥,不過幾天就到了鹼泉子。回民們見他回來了,都很高興。聽說姜老頭子是他師兄,姜鳳瓊是他的師侄孫女,都是有本事的人,更表歡迎。年輕的姑娘們見姜鳳瓊長得這麼美,更上來拉拉扯扯,問長問短。姜鳳瓊見回族姑娘們如此天真活潑,也覺得很對心思。 自此姜老頭子祖孫就在鹼泉子住下來。鹼泉子這部回民給左宗棠大軍迫至此地時,本來已給屠殺剩不到三百人,現在經過二十多年休養生息,人口增長得很快,已有五百來人了,聚居起來,也居然成為小村落。 姜老頭子在鹼泉子住下來,晃眼又是四年。他和回民們雖然相處得很好,可是想起孫女的婚事,心中總覺不安。姜鳳瓊已經二十二歲了。如果在平時,早就該有婆家了。 這四年時間,說來不算很長,但外面已又是一番世界。義和團的勢力迅速發展,像春天野火一樣,在北方幾省燒將起來,蔓延的地區越來越廣,甘肅東部也開始有義和團的活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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