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草莽龍蛇傳 | 上頁 下頁


  「可是事情竟出眾人意料,一個又瘦又矮的楊露蟬,和北京所有高手,輪流比試,只見並不怎樣用力,在舉手投足之間,就把一個個武師,擲入網內。只有一個八卦派的董海公,和一個不知姓名飄然闖來的怪客,和他打成平手。楊露蟬也受聘為肅王府的教師。」

  丁劍鳴說到這裏,在眉飛色舞中忽又慨然對丁曉說道:「太極派丁陳兩家,都負天下重名,你祖父的武功技業,諒也不在楊露蟬之下,只是他為人淡泊,無此機緣,也無此志趣,所以就讓陳派出盡風頭了。」丁劍鳴言下,似乎很羨慕楊露蟬。

  哪知丁曉聽了,卻忽的皺起雙眉,說道:「爸爸我不同意你的說法!」

  丁劍鳴愕然注視著丁曉,半晌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丁曉急忙解釋道:「爸爸,你別生氣。我是說楊露蟬雖然本事了得,可是他結滿洲的親王做武師,也不算得英雄好漢!」

  丁劍鳴捋鬚強笑道:「你有志氣!可是許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楊露蟬不是公開挑戰王府武師,哪裏會這麼快闖出『萬字』?那是成名的『捷徑』呀!不過楊露蟬雖做了王府武師,可也不像你想的那樣,就是做了滿洲人的奴才呀。他也很懂得民族的大義。這也就正是太極拳雖曾盛極一時,京華傾倒,卻在北方沒有留下幾個傳人的原因。」

  丁曉心中暗想:「我才不想那樣走『捷徑』!有了本事,成名不成名那又有什麼關係?」繼而聽到父親說到楊露蟬王府授技,其中還有「內幕」時,不禁肅然問道:「爸爸,這又是怎麼個『講究』?」

  丁劍鳴道:「楊露蟬壓根就不想傳授滿人的真正技藝,他在肅王府沒多少時候就告假還鄉,由他的兒子楊班侯替他做王府教頭。楊班侯更損,當時王府內武士三千,都要跟他學太極拳。他也來者不拒。可是他卻每在『餵招』(師父和徒弟練習)時,把那些武士摔得頭穿額裂,甚至弄成殘廢。楊班侯說太極拳是不打不教的。你要學就得準備受摔。那些武士紛紛知難而退,不過十天就減了一半,再過一月就只剩下一百幾十人。而楊班侯還是不拿出真功夫來教他們,故意把太極拳的架式放大了,打起來好看,也可以強身,但卻不能實用。後來三千武士學成的只有吳全佑一人。而吳全佑也還是不做武士之後,才求得楊露蟬親教的。

  「滿洲的許多達官貴人求楊家傳授的,楊家父子也都如此應付,以至北京的太極拳都不能用來實際交鋒。當時廣平的太極武師陳秀峰偷偷問楊班侯道:『太極拳有剛有柔,何故北京的一味純柔?』楊班侯起初笑而不語,末後才說:『京中多貴人,習拳出於好奇玩票,彼旗人體質與漢人不同,且旗人非漢人,你不知道嗎?』言中大有深意,問的人也不敢再問了。也正是為此,太極拳雖曾盛極一時,可是沒留下什麼傳人,也就終於漸衰,比不上少林聲威那樣顯赫了。」

  丁曉聽了,心中這才舒服一些。但還是不贊成楊露蟬去做王府武師的。不過他聽了父親這番話卻很有感觸。他就心想怎能把兩派學全了那才對心思。第二他很佩服楊露蟬百折不回,堅忍苦學的精神。楊露蟬的故事,給了他很大的鼓舞。

  當下,丁劍鳴把楊露蟬的故事說完後,突然吩咐丁曉和金華道:「我還有點事情,要到場子裏轉一轉。金華,你們師兄弟多時不見,好好玩一玩吧。你的曉弟剛跟我學會了『空手進白刃』的功夫,這些天來正是技癢癢的想找人比試,我沒功夫,他又找不到旁的人和他合手,你就跟他過過招吧。」

  丁劍鳴去後,丁曉和金華都覺得好似輕鬆了許多,兩人手攜著手,跳跳躍躍地進入了把式場。丁曉將外衣一脫,擺了個「手揮琵琶」的架式,笑著對金華道:「你讓著一點。」

  金華解下了佩劍,也笑著道:「師弟,你不用客氣,你比我強多了,你可真得照料(留神)著點,別真的打得我爬不起來。」

  金華說完,就按著師父所傳授的太極劍法,認真地縱橫揮霍,左刺右斫起來。丁曉覷準方位,身形驟展,從「手揮琵琶」,猛的翻身直進,「卸步搬攔捶」,兩手立掌,向前進擊。金華急將劍尖斜掛,待削丁曉雙臂。丁曉又已忽地腰向後倚,左腿頓成虛步,右掌改拳,拳風颼颼,直劈面門。金華給他迫得後退幾步,心中暗道:「師弟果然又已大有進境了,這手『搬攔捶』使得好不純熟!」

  金華不敢怠慢,急展開了黏、連、劈、閃、撲、洗、撩、刺的太極十三劍招數,劍點前後左右,繞著丁曉刺去。丁曉把空手進白刃的功夫展開,身法是挨、幫、擠、靠,手法是吞、吐、浮、沉,隨著金華縱橫揮霍的劍點,倏進倏退,打得很是熱鬧。

  打到難分之際,金華用了手「抽撤連環」,斂鋒點臉膛,劍刃掛兩脅,一招三式,疾如迅風。丁曉笑聲「來得好!」斜閃步,驟翻身,竟用「風颭落花」之式,連避三劍。他手底也不怠慢,竟趁著金華劍勢方收,劍招未變之際,跟踪直進,疾舒右臂,疾托肘尖,便向金華左脅猛襲。金華卻也溜滑,救招不及,不退反進,右腿上步,身形一斜,腳跟一轉,手中劍隨身形半轉之勢,反臂刺扎,便向丁曉背後刺來,丁曉招術用老,未及換勢,劍已點到,急忙身形側俯,滑出一丈開外。這才身形一停,笑對金華道:「師兄,如何?小弟可真不是你的對手。」

  金華淡然一笑,插劍歸鞘,口裏說道:「哪裏!哪裏!你的空手進白刃功夫比我強得多了。」他說完之後,突地又眉頭一皺,上前拉著丁曉的手道:「曉弟,你隨我來,我有事要問你!」

  丁曉見師兄好像煞有介事,不覺滿腹狐疑,隨著金華在把式場邊的石凳坐下,問道:「師兄,什麼事?」

  金華凝視著丁曉,好一會子,才緩慢地說道:「師弟,咱們雖分別三年,可還是像從前一樣,無話不說的,可是?」丁曉好生奇怪,點了點頭道:「當然,這還用問的?」於是金華忽地又將身子挪近了些,低聲問道:「師弟,我看你一定有什麼心事?」

  丁曉默然不語,避過金華的眼光,良久良久,才幽幽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金華笑道:「我怎能不知道?剛才與你對招時,你一開手便拳風迫人,恍如生龍活虎;但一打下去,卻顯得精神不繼,心神不屬,好像很是焦躁的樣子,迭走險招,功夫也就差得多了。

  「拳家交手如棋客對弈,要穩,要狠,也要忍。尤其是太極門,更要講究蓄氣涵養,焦躁不得。心神不屬,對弈便會走出敗著,比拳也會遭著險招。看你今日這手『空手進白刃』的功夫,時好時壞,論本事你原可勝我,但打下去你卻幾乎落敗。如果不是你有心事,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金華到底是闖過江湖、受過鍛煉的人,他的眼光很是厲害,一眼就看出來了。

  丁曉給他講得做聲不得,悠然起立,望著把式場外赭紅色的土崗,土崗上的幾叢楓樹,在夕陽反照之下,鮮紅如血,耀眼生纈。他感到有人關懷的溫暖,也感到有點羞赧,終於笑道:「師兄,其實也不算得是有什麼心事,不過小弟幾天前碰到一個不近人情,武藝卻又很好的姑娘。你見多識廣,可得給我揣摩揣摩,看她是什麼路道?」

  於是丁曉將幾日前打獵時碰到紅衣少女的事一一告訴金華。金華一面聽一面露出驚訝之容,聽完之後,突然對丁曉道:「聽你所說,我倒想起了一人。可是現在還不能確定是她,待我去打聽打聽,最多幾日,就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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