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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橫跨昆侖來絕域

  針迷舵失怕昆侖,穴處巢居何足論?
  手把黑紋藤竹枝,靈山頂上叩天門。

  像一個倚天枕地的巨人,昆侖山脈橫亙在新疆的邊境。那綿延無際的山峰,終年掩蓋著皚皚的白雪,遮斷了西藏對中國內陸的交通。從古以來,進入西藏的旅人已是不多,而這一條路,更是聞名中外的艱險之路。

  然而此際就有一個旅人,居然越過了昆侖山,踏進了西藏的土地。他回頭一望,昆侖山已是遠遠的被撇在他的背後了,想起那巢居穴處的艱險旅程,他不禁傲然長嘯,披襟迎風,朗吟詩句!

  這個旅人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人,名叫做桂華生,正是武當派北支掌門人,又是名列「天山七劍」之一的桂仲明的第二個兒子。雖然是僕僕風塵,仍掩蓋不了他的英風豪氣。

  只聽得他對大山,縱聲笑道:「晦明禪師的話倒不是故意嚇人,但若說攀上昆侖,就能夠杖叩天門,卻也未免誇大!」原來他朗吟的這一首詩,正是天山派的創派祖師、那位明末清初的一代高僧──晦明禪師在昆侖絕頂所題的詩句。

  桂華生幼承家學,少負盛名,在三兄弟之中以他最為傑出,可是前幾年在一個偶然的場合中,卻敗在天山派第四代傳人唐曉瀾和馮瑛夫婦的劍下,他的父親名列「天山七劍」,本來和天山派的淵源極深,可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故此他遍遊名山大川,遍訪高人異士,立下雄心大志,要自成一家,再創劍派。

  他回頭望了一下昆侖,再轉過身來,凝望前面的高山,那是足與昆侖共比高的念青唐古喇山,禁不住笑道:「一山還有一山高,我初到天山,以為天山高不可攀,而今看來,昆侖山和念青唐古喇山也不見得就低於它了。聽說西藏與尼泊爾的交界,還有一座喜馬拉雅山,那才是天下第一座高山。可見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是不錯的。武林之中近百年來,都公認天山劍法是天下至高無上的劍法,哈,我就偏偏不信這一句話。當年晦明禪師創立天山劍術,號稱已擷取了各家各派劍術的精華,然而這「各家各派」何曾包括了西藏,更何曾包括了中國以外的地方?」面對天山,忽發奇想,要橫穿大漠,攀越高山,浪跡天涯,觀光異域,尋求那絕世的武功。

  正自冥思,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嗚嗚的號角聲,聲嘯長空,群山迴響,聲音單調而又淒厲。這時天近黃昏,夕陽返照,雲彩迷離,鮮紅如血,加上這淒厲的號角聲音,饒是桂華生膽大,也不覺有些毛骨悚然。

  桂華生跟著那號角的聲音,走了一會,走到了一個兩山夾峙的幽谷,山谷下一群藏人吹著長長的號角,抬著一尊有三個頭的神像,神的一頭塗白色,一頭黑色,一頭紅色,藏民們就圍繞在神像的周圍,且舞且歌。

  桂華生在入西藏之前,曾搜閱過許多有關西藏風俗的書籍,也曾跟一些到過西藏的香客學習藏語,知道這個神像乃是喇嘛教中的護法督「節都巴」,非是重大的節日或者要向尊神攘解什麼的話,不會抬它出來。駐足一聽,但聽得他們唱的是西藏的「招魂歌」,歌辭的大意說道:「拜請尊貴的護法神,體念他們是遠來的異鄉人,請大神從魔鬼手中奪回他們的靈魂,讓我們也得安心!」翻來覆去,唱了一遍,又是一遍。

  桂華生心中一凜,想道:「那裡來的異鄉人?是染了重病還是受了什麼災難?要驚動藏民請出護法神來為他招魂?」心想「招魂」無濟於事,自己隨身帶有醫藥,不如走去看看,若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藏民們看見又是一個異鄉的旅客來到,都有幾分詫意,一個長老走了上來,捧上一個用骷髏頭做的酒器,盛著滿滿的酒,酒色青綠,泛有幾點血花,這是西藏在舉行宗教儀式時,迎接賓客的見面之禮,酒是用青稞釀成的「嗆嗆」酒,帶有點苦澀的味道,桂華生一口氣喝了,只聽得那長老說道:「尊貴的客人,不是我們慢客,這裡有兩個在魔鬼城中被勾了魂魄的人,只怕他們的邪氣會沖犯了你,還是請你快快離開了吧。」

  桂華生詫異之極,問道:「什麼魔鬼城?」陡然間狂飆驟起,那長老顫聲叫道:「你瞧,那不就是魔鬼城?」桂華生隨著他仰頭一望,但見天邊的雲霞中,隱隱現出城廓的影子,街道房屋佛塔城牆,依稀可辨,霎那之間,雲彩變幻,這些幻象又歸於無有。那些藏民,連長老在內,都在低頭膜拜。

  桂華生不禁啞然失笑,這乃是「海市蜃樓」的幻景,在海邊和在沙漠之上都不難遇見。桂華生雖然不能像近代的科學家一樣解釋它的成因(按:這是一種因光線折射而生的現象),但他在橫過新疆的大戈壁之時,也曾見過幾次,一點不以為異。

  那長老眼光一瞥,見桂華生翹首長天,兀立不拜,駭然叫道:「魔城現影,你不求饒,節都巴也庇護不了!」桂華生正想勸他不要庸人自擾,忽然狂風又起,風中雜有諸種怪聲,有如戰鼓雷鳴,有如猿啼虎嘯,有如思婦哀泣,有如戰士高歌,諸聲雜作,蕩人心魄。驟然間,一股狂風,夾著砂石刮來,把那尊三頭神像的「節都巴」刮到地上,碰得稀爛!

  藏民們發一聲喊,顧不得黃沙撲面,登時在狂風中四散奔逃。要知道「節都巴」乃是他們的護法大神,神像吹倒,這乃是護法神給魔王打敗的凶兆,教他們焉得不懼!

  狂飆怒卷,地暗天昏,桂華生也幾乎給吹得站立不穩,心中想道:「這風勢果然猛烈,那風中的怪聲更是驚人,風從藏民所說的魔鬼城那裡刮來,怪不得他們以為是魔鬼所發的旋風了。」

  幸而狂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後,風停沙靜,又是氣明天清,但見法器儀仗,撒了滿地。地上躺著兩個被黃沙淹沒了面孔的人,看他們的裝束,似是漢人,當然也就是藏民們要為他們「招魂」的那兩個「異鄉人」了。

  桂華生解下隨身攜帶的水囊,拂拭掉他們面上的塵沙,用清水給他們洗得乾乾淨淨,那兩個漢人露出廬山真相,卻令桂華生駭著了。

  這兩個人,一個是大約四十來歲的虯須大漢,另一個卻是十三四歲,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的童子!桂華生失驚叫道:「這不是唐賽花的養子唐靈嗎!」

  唐賽花是四川暗器名家唐二先生的女兒,她的丈夫王敖在河南巡撫手下做總捕頭,被天山女俠馮琳所殺。唐賽花沒有兒子,就收養了這個唐靈,當真是愛逾親生,珍同拱璧,但卻有一樁奇怪之處,桂華生和四川唐家乃是世代交情,卻從來不曾聽到過唐二先生或唐賽花提過這孩子的來歷,不過這孩子倒是聰明伶俐,惹人喜愛,桂華生在唐家作客之時,也曾教過他幾手武功。

  再仔細一看,這虯須大漢也似曾相識,驀然想起,這人乃是已故的征西大將軍年羹堯的心腹武士葛騰龍。葛騰龍的武功在年羹堯帳下倒算不得是上上之選,但卻頗饒智計,熟讀兵書,是以年羹堯對他優禮有加,卻反而在一般武士之上。後來年羹堯因為功高震主,被雍正貶到杭州去守城門,終於還是免不了被朝廷處死。在年羹堯被貶之時,親友部屬風流雲散,大家以為這葛騰龍或者會追隨他的,但葛騰龍也隨著他的被貶而銷聲匿跡,當時也頗曾引起江湖上的談論,但大家想到「樹倒猢猻散」這句老話,也就不以為異了。想不到這葛騰龍竟然會出現在西藏,而且同唐賽花的養子在一起!

  這真是難以想像的事,唐賽花怎捨得讓唐靈跟年羹堯的武士遠涉西藏?唐家一向不理世事,與年羹堯絕無瓜葛,更是自己深知,這孩子又是怎麼認識葛騰龍的?若說是這孩子私逃,他又怎麼有這膽量?他又怎捨得養母的深恩?

  而更奇怪的是他們為什麼會昏迷在這沙漠之上,以至驚動藏民為他們招魂?

  桂華生仔細審視,他們身上並無受傷的跡象,撫他們脈息,也很正常,不似是被高手點了穴道。但見他們雙頰暈紅,有如中酒,不論怎樣搖晃,總是不醒,饒是桂華生乃武學大行家,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桂華生躊躇了一陣,驀然想起來道:「我何不取出天山雪蓮來試它一試?」天山雪蓮善解諸般邪毒,桂華生在新疆漫遊之時,費了無窮心血,才在天山北高峰取了三朵,這花開時大如大碗公,燦若雲霞,而今乾癟收縮,也還有拳頭般大,取出來時,但覺一縷幽香,沁人鼻觀。

  桂華生將天山雪蓮放近他們的鼻觀,過了一會,他們的鼻息漸漸轉粗,葛騰龍首先醒轉,見桂華生按劍怒視,駭然叫道:「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桂華生哼了一聲道:「待這孩子醒來,再和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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