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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客娉婷聽在耳內,不覺疑團大起,想道:「為什麼魏忠賢對我這樣好?好像把我當成女兒一般?就算他和母親要好,也不必對我這樣好?聽說他對東林黨人非常毒辣,但卻又對我這樣慈祥?這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呢?……」

  以往,客娉婷因為憎厭魏忠賢,每逢他來找母親談話時,她總是避開,壓根兒沒有起過偷聽的念頭。可是今晚玉羅剎的話引起了她心裡的波瀾,魏忠賢的態度又引起了她的疑惑,於是她悄悄的披衣起床,循著魏忠賢和母親的腳步聲,跟蹤偷聽。

  密室中燭光搖曳,客娉婷偷偷用口水濕了窗紙,偷看進去,只見魏忠賢的手搭在母親肩上,形狀十分親昵,客娉婷皺了眉頭,只聽得魏忠賢道:「再過幾天便是婷兒二十歲的生日了,是嗎?」

  客氏道:「是呀,我以為你忘記了,還算你有點良心。」

  客娉婷的心蔔通一跳,想道:「咦,他怎麼知道我的生日?」

  只聽得魏忠賢又道:「自從把她接到皇宮之後,她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總是鬱鬱不樂。為了什麼,你有問過她嗎?是不是年紀大了,想要女婿了。她不願做皇上的妃子也不緊要,朝中文武大臣,皇孫公子,只要她歡喜就成。」

  客氏噗嗤一笑,忽而又歎了口氣,唉聲說道:「是想女婿倒好辦了,她才不想要女婿呢。我也不知道她為了什麼不樂,小時候蹦蹦跳跳頑皮透頂的孩子,現在你想逗她多說兩句話也難,每逢和她談話,她不是說想回去以前的老家,就是說想去找師父。真把我氣壞了。」

  魏忠賢歎了口氣,道:「這丫頭難道是天生的賤命?」

  客氏幽幽說道:「你不要這樣說。其實以前在鄉下的日子雖然苦些,也有它的好處。」

  魏忠賢淡淡一笑。客氏續道:「想起以前,咱們在鄉下何等風流快活!」

  魏忠賢笑道:「你現在何嘗不風流快活?」

  客氏面上一紅,「啐」了一口道:「真是狗嘴裡長不出象牙。我是說現在可要比從前操心多了,既要提防東林黨人的攻擊;又要擔心皇帝長大之後,咱們的權位不能久長,聽娉婷說,這小皇帝身子虛弱,只怕性命不久,若換了新皇帝,咱們的下場如何,還不知道呢!」

  魏忠賢大笑道:「現在滿朝文武,不是我的幹兒,便是我的門生,我又掌管東西兩廠,新皇帝又怎麼樣?誰聽話咱們就給誰做皇帝。哈哈,想當日我在鄉下被人罵做流氓『混混』,那些人可料不到我今日做了『九千歲』,哼,不止是『九千歲』,連『萬歲』也在我這個『九千歲』的掌握之中。」

  客氏仍是毫無笑容,續道:「而且還要擔心刺客,像今天晚上,連娉婷都給弄傷,真把我嚇死了。不是說笑話,我簡直覺得比起以前在鄉下和你偷情之時,還更擔心害怕!」

  魏忠賢又是一陣大笑,道:「那麼說來,你當年還是不要進宮做乳母的好,而我,淨了身做太監,那就更冤枉啦!若不是貪圖富貴,咱們在你那癆病鬼丈夫死了之後,可以光明正大住在一塊,多養幾個胖娃娃,俺魏忠賢也不至於斷子絕孫,現在只有一個賤丫頭,而且還不能叫她知道我是她的生身父親。」

  客娉婷一路聽一路發慌,聽到這裡,只覺手足冰冷,心如刀割,她絕未料到魏忠賢這奸閹竟是她的生身父親,一時間憤怒、羞慚、受侮辱、受損害,種種情緒糾結在一起,那種感覺就如給人吐了一口唾沫在臉上一般,比死還要難受!

  客娉婷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下去,從此永不見人。她掩著臉孔幾乎哭出聲來。無心再聽,轉身便跑,剛繞過回廊,忽見一條人影,疾如鷹隼的從琉璃瓦面飛來,客娉婷縮身在盤龍大柱之後,看清楚這人影乃是慕容沖,奇道:「這樣深夜,他還來這裡做什麼?」

  慕容沖飛身攀上了客氏寢宮外面的大樑,蜷伏不動。客娉婷這時情緒十分激動,也不願現身和慕容沖招呼,繞過回廊,拐了兩個彎,回到自己房中,就在黑暗之中,坐在床上,癡癡默想。

  且說慕容沖在鐵飛龍與玉羅剎走後,撲滅了乳娘府的火,回到房中,摸出鐵飛龍擲他的那柄匕首一看,只見匕首尖端,穿著一張紙片,上面寫道:「我約你在三日後中午時分,在秘魔岩單打獨鬥,雙方不許邀請幫手助拳,敢來是英雄,不敢來是狗熊!鐵飛龍白。」

  慕容沖氣道:「鐵老賊欺我太甚,我勝不了你也不見得會敗在你的手上,怕你什麼?」

  隨手把紙片一團,丟在地上。

  若在平日,慕容沖接到這樣一個勁敵的比武邀帖,必然潛心細想破敵之法。可是今晚他的思想卻被另一件更重大的事情吸引了去,鐵飛龍在青陽宮當眾大罵的聲音:「魏忠賢,你這通番賣國的奸賊!」

  就像在他心上投下一塊大石,激起了波濤。

  「魏忠賢到底是不是通番賣國的漢奸呢?」

  慕容沖想。他想起了當鐵飛龍大罵之後,魏忠賢暴怒如雷的神情;又想起了平日魏忠賢和應修陽、連城虎等聚談,常常將他撇開的事,愈想愈可疑,心道:「這鐵老賊雖然橫蠻,但在武林中卻是有身份的人物,料他不會胡說亂道。」

  慕容沖是甘肅回人,天生神力,後來被西北的獨行大盜焦蠻子收為徒弟,練了鷹爪功和鐵布衫,又到昆侖山定虛大師門下學了七十二路神拳,從此闖蕩江湖,聲名大起。後來神宗開榜招考禁衛軍,他想圖個功名,封妻蔭子,便進京投考,又得人保薦,便在禁衛軍中當上了一名「都指揮」,一做便做了十餘年。

  慕容沖武功雖然極高,可是不善巴結,而且他又自恃本領,目空一切,和同僚也不融洽,因此做了十多年的「都指揮」,始終不得升級。直到魏忠賢握權之後,知他武功確是高強,想把他收為己用,於是一升就把他連升三級,不到半年,便做到了東廠的總教頭。慕容沖滿腦子富貴功名之念,得魏忠賢一手提拔,當然感激。可是他也還有幾分梗直,對魏忠賢的殘害忠賢,有時也會反感。但雖然如此,他求富貴功名之念,壓倒了那一點善良正直之心,於是不自覺的被魏忠賢利用,做了他的走狗。

  可是今夜,當慕容沖想起了魏忠賢確有私通滿洲的嫌疑時,他再也抑制不住情緒的波動了。他想:「若然魏忠賢真是漢奸的話,豈不連累我也蒙了惡名?」

  要知慕容沖素以英雄自命,雖然其實他不過是權門鷹犬,但自己卻不自知。這時他一想再想,苦悶非常。想離開魏忠賢又捨不得目前地位,若不離開,又怕魏忠賢真是漢奸。

  想了許久,聽得敲了四更,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念頭:何不自己去查個水落石出。於是他先到魏忠賢的青陽宮,再到客氏的乳娘府。

  魏忠賢和客氏的談話還在繼續,慕容沖伏在外面大樑置耳細聽。只聽得魏忠賢笑道:「娉婷想些什麼,我也懶得再管她了。」

  客氏道:「呸,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管麼?」

  慕容沖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那小丫頭竟是他的女兒!

  魏忠賢道:「不是不管,你不見我很疼她麼?是管不了,不好管。她每次見我都不喜歡和我說話,我怎麼能跟她談心。」

  客氏默然不語,久久方道:「你說,要不要告訴她生身之父是誰?」

  魏忠賢忙搖手道:「千萬別說。」

  過了一陣,魏忠賢又道:「你擔心萬一將來新皇帝即位,會對咱們不利,我看,你這擔心大可不必。」

  客氏道:「為什麼?你還是恃著滿朝文武,不是你的幹兒便是你的門生嗎?可是你這些幹兒門生,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冰山欲倒之時,你怕他們不另找靠山麼?」

  魏忠賢乾笑兩聲,道:「這個,也在我意料之中,可是,娘子,你有所不知。」

  客氏道:「什麼?」

  魏忠賢道:「只怕等不到新君即位,滿洲韃子,便要打進關了。」

  客氏道:「那豈不更糟!」

  魏忠賢答道:「那有什麼可怕?滿洲得了天下,咱們的富貴更可保持!」

  客氏叫道:「什麼?你私通滿洲嗎?」

  魏忠賢道:「小聲一點。俗語雲: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內有盜寇紛起,外有強敵窺伺。不亡於寇,便亡於敵,總之,明室的江山是不能長久的了。與其亡於流寇,不如亡于滿洲,亡於流寇,咱們死無葬身之地;亡于滿洲,咱們最不濟還有口飯吃。你說吧,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客氏沉思良久,歎口氣道:「你的聰明計智,一向在我之上,不過,我總不願你背上通番賣國的惡名。呀,事到如今,我也沒有主意了!」

  「我也沒有主意了!」

  慕容沖聽到這兒,只感到一陣混亂迷茫,幾乎跌下大樑,想道:「他果真是通番賣國,這可怎麼好呢?若背叛他吧,他是一手提拔自己的恩人!順從他吧,事情敗露,必然為人唾駡,那時就真的不是英雄而是狗熊了!」

  聽得魏忠賢向客氏告辭,慕容沖急忙飄身先出。

  掠過兩重瓦面,忽聽得下麵有低低啜泣之聲。慕容沖道:「咦,這不是客娉婷嗎?她怎麼現在未睡?」

  想起她今晚所受「劍傷」的可疑痕跡,不覺停下步來。

  正是:緊要關頭臨考驗,各懷心事口難言。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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