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白髮魔女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正自傷心,玉羅剎忽然蹦蹦跳跳,笑著推開房門。鐵飛龍眉頭一皺,道:「吵什麼?病人要安睡。」玉羅剎笑道:「慕容沖有救了。」鐵飛龍跳了起來,忽又皺眉說道:「你別哄我歡喜了,他給我傷成這樣,豈能有救。」

  玉羅剎一笑拉他的手,跑出廳堂,道:「你看是誰來了?」鐵飛龍道:「啊,是杜兄來了。」

  來的正是要上京救舅父的杜明忠。鐵飛龍連日操心,一時想不起杜明忠和慕容沖的生命有什麼關係。玉羅剎道:「這位杜兄送我一份厚禮,你說我該不該要!」鐵飛龍道:「什麼?」玉羅剎將桌上一個長匣打開,祗見裏面一株烏黑發亮,狀若嬰兒的藥材。鐵飛龍叫道:「這是千年何首烏呀!杜兄沒有送給奸閹嗎?」

  杜明忠眼圈一紅,道:「俺的舅父已給奸閹處死了。聽說死了十多天了,是在監獄裏給秘密處死的。我在大前天才知道。」玉羅剎道:「你的舅舅是左光斗?」杜明忠道:「是。你還記得。」玉羅剎道:「他和楊漣同一個監獄,同被關在北鎮撫司。」

  杜明忠道:「是,你怎麼知道?」玉羅剎道:「我去看過楊漣。」杜明忠道:「他們六人都給處死了。俺舅舅和楊漣聽說是同一天晚上死的。死得很慘,是給土袋壓死的。」玉羅剎不覺愴然,心想:一定是我大鬧天牢那一晚處死的了。

  杜明忠道:「我悔沒有聽練女俠的勸告,還想向奸閹求情呢。好在門路未搭好,就知道了舅舅的死訊。這株何首烏和那件白狐裘子才沒有冤枉送掉。練女俠,想當日在萬縣之時,我受了那神大元毒爪抓傷,全靠你迫他拿出解藥。我無可報答,祗有拿這株何首烏送給你。也許合你用。」

  玉羅剎道:「合用極了。」將何首烏收起。道:「你以前的同僚袁崇煥在這裏,你知道嗎?」杜明忠道:「聽說過,但找不著他。」玉羅剎道:「他在信王府,你快去找他吧。呀,你等一等,我有一封信託你交給他。」杜明忠道:「一定送到。」

  玉羅剎回到後堂,將應修陽那張名單套入信封,再詳細寫了一封信,說明原委。玉羅剎心想:「現在魏忠賢勢大滔天,雖有他通番賣國的真憑實據也參他不倒,不如交給袁崇煥,他年若信王即位,這張名單就足定他死罪有餘。」

  玉羅剎粗通文墨,寫一封信寫得甚久,鐵飛龍記掛著慕容沖,等得很不耐煩。好不容易等到玉羅剎出來,將信交給了杜明忠,便想端茶送客,杜明忠卻尚無離意,鐵飛龍見有玉羅剎陪客,便問她取了那株何首烏,向杜明忠告了個罪,自去煎藥給慕容沖喝。

  杜明忠和玉羅剎客套幾句,道,「熊經略的事你知道嗎?」玉羅剎問道:「什麼事呢?」杜明忠道:「他死後不是被傳首九邊嗎?前幾天他的首級被傳回京城,皇帝突然下令,說是念在他以前有功國家,將首級『賜』回他的家人,而且准他家人厚葬,出殯的燈籠也准掛經略官銜。」玉羅剎知是那晚給小皇帝寄簡留刀之事生了效力;笑了一笑,道:「原該如此。」又道:「袁崇煥他日必當大用,你們將來可能重執干戈保衛邊疆。」

  杜明忠道:「便願如此,怕祗怕奸臣當道,袁崇煥就算做了經略,也未必能盡所能。」後來袁崇煥在崇禎即位之後,果然被任為遼東經略,杜明忠也成為他麾下一員大將。可是歷史重演,十餘年後他也像熊廷弼一樣被奸人與敵寇串同陷害,而且死在賞識他提拔他的崇禎皇帝手上。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玉羅剎送走客人之後,便跑去看慕容沖,聽得房中低低談話之聲,推門一看,祗見鐵飛龍喜道:「真是靈藥!確能起死回生。喝了不久,面色也轉了。」

  慕容沖道:「多謝你們。鐵老英雄,你對我真是恩同再造。」鐵飛龍大笑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也救了你的性命。這算得了什麼!你剛好轉,不可傷神,再歇歇吧。」

  過了幾天,慕容沖更有起色,幾天來他和鐵飛龍、玉羅剎談談講講,頗受感動。慕容沖道:「魏忠賢一定恨死我了。我病好之後,絕不再留在京城,助紂為虐了。」鐵飛龍道:「你不能在京城立足,可以到闖王軍中,霓裳和他們很熟,可以給你擔保。」

  慕容沖默然不語,鐵飛龍知他尚不願與魏忠賢為敵,也不勉強。一日,玉羅剎與鐵飛龍閒話,忽聽得鏢局有人報道:「外面有個惡丐鬧事,正副鏢頭不在,你出去看看。」玉羅剎道:「有這樣的事?怎樣鬧法?」鏢局夥計道:「他要化一萬兩銀子。這惡丐祗有一隻手臂,可厲害哩。他坐在地上,舉起一隻手臂,托著一個石缽,要我們把元寶裝滿,我們十幾個人推他都推不動。」

  玉羅剎心念一動,急忙趕出去看,那惡丐突然跳起來,唱了個諾,道:「不是如此,也不能引得你老人家出來。」玉羅剎一看,原來是羅鐵臂,笑道:「何必如此,進裏面說。」鏢局的人見他們相識,才知道這叫化子乃是風塵異人,故意喬裝惡丐,求見玉羅剎的。

  玉羅剎將羅鐵臂帶入後院,羅鐵臂道:「我到京城幾天了,本來是想探問楊大人的,誰知楊大人已經死了。我想你老人家可能住在這個鏢局,所以冒昧來訪。」玉羅剎道:「你將楊漣的兒子抱到天山了嗎?可見到岳鳴珂麼?」

  羅鐵臂道:「岳鳴珂的師父天都居士已經死了,他現在已削髮為僧,改名叫做晦明禪師,不叫岳鳴珂了。他很喜歡楊雲驄,說在十年之後,就要把他調教成天下第一的劍客。」

  玉羅剎笑道:「他敢誇下這樣的海口?好,十年之後,我也教一個女徒弟去收服他。」鐵飛龍見他們提起岳鳴珂,本來滿懷惆悵,聽到玉羅剎孩子氣的說話,不禁笑道:「他做了和尚,你還要和他鬥氣?」

  羅鐵臂又道:「我回來之時,路過武當山,在山上住了幾晚。」玉羅剎默然不語。羅鐵臂道:「卓一航現在是掌門弟子,嗯,他也可憐……」玉羅剎眼圈一紅,道:「提他作甚?」羅鐵臂繼續說道:「嗯,他也可憐,呀,還是不先說這,你先看看他給你的信……」玉羅剎口裏雖不提,心中卻是渴望知道卓一航的情況,急忙把信展開,祗見上面寫了三首小詩:

  (一)

  蝶舞鶯老又一年,花開花落每淒然,
  此情早付東流水,卻趁春潮到眼前!

  (二)

  浮沉道力未能堅,慧劍難揮祗自憐,
  贏得月明長下拜,心隨明月逐裙邊。

  (三)

  補天無計空垂淚,恨海難填有怨禽,
  但願故人能諒我,不須言語表深心。

  這幾首詩詞句淺白,玉羅剎雖祗粗通文墨,也解其中情意。不覺滴下淚來。想起自己以前在明月峽揉碎野花,拋下山谷,以花喻人,傷年華之易逝,感來日之無多的情事,再咀嚼卓一航「花開花落每淒然」的詩句,不覺癡了。

  羅鐵臂道:「卓一航雖做了掌門,但非常消沉,如癲似傻,人也瘦了。聽說他幾位師叔對他都很失望。我和他談了幾晚,他祗說悔不當初。」玉羅剎一陣心酸,道:「不要說了。」

  羅鐵臂道:「他盼望你去看他。」玉羅剎默然不語。羅鐵臂道:「我告辭了。」玉羅剎仍然不語。鐵飛龍道:「你去那兒?」羅鐵臂道:「豺狼當道,中原擾攘,我也要學晦明禪師,到天山去了。」鐵飛龍將羅鐵臂送出門外,回來一看,玉羅剎仍然端坐猶如石像,心中傷感,想道:「這孩子也真可憐!」上前扳玉羅剎肩膊,道:「你既然想念他,就去看他吧!」

  玉羅剎眼中浮出卓一航畏縮可憐的樣子,突然怒道:「誰去看他?我才不去。以後別提他了。」鐵飛龍知道她的脾氣,卻不言語。

  再過半月,慕容沖的傷已經痊癒,祗須再在鏢局休養一兩個月,武功便可恢復如初。鐵飛龍對玉羅剎道:「咱們再去闖蕩江湖吧。」玉羅剎道:「到那裏去?」鐵飛龍道:「你不必問,我總不會帶你到你所不願意去的地方。」玉羅剎默默無言,收拾行裝,跟著鐵飛龍向龍達三和慕容沖告辭。慕容沖經過了這一個月,心靈肉體,都如死裏重生,對鐵飛龍與玉羅剎生了感情,與他們一再鄭重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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