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白髮魔女傳 | 上頁 下頁
八三


  玉羅剎見他眼角隱有淚珠,一笑說道:「傻孩子,事在人為,哭什麼呢?」挨過身來,卓一航聞得縷縷幽香,沁人欲醉,幾乎按捺不住,欲把心懷剖訴,迷惘之中,幾個師叔的影子,陡然從腦海中掠過,尤其是白石道人,更好像瞪著眼睛望自己。心中暗道:「我若不顧一切,與玉羅剎成婚,背叛師門的帽子必然被戴上頭來,那時我還有何面目見武林同道。」玉羅剎又揉碎一朵野花,拋下山谷,卓一航呆呆的看花片在風中飄落,忽然說道:「練姐姐,你的容顏應該像開不敗的花朵。」玉羅剎笑道:「癡人說夢!普天之下,那有青春長駐之人?我說,老天爺若然像人一樣,思多慮多,老天爺也會老呢!咱們見一回吵一回,下次你再見到我時,祗恐我已是白髮滿頭的老婆婆了!」

  卓一航給她說得心潮動盪,想道:「玉羅剎真是個大有慧根之人,她讀書不多,不會做詩,也不會填詞,但信口說出來的話,除了沒有協韻之外,簡直就是絕妙的詩詞。宋詞云:『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情如夢,醒來無處追尋!』又有句云:『嘆幾句離合,便成遲暮。』她說的話,不正就是這些詞的註釋?而且說得比這些詞句還更明白動人。」玉羅剎又笑道:「到我白髮滿頭之時,祗恐你連看也不看我了。」

  卓一航明知玉羅剎用話擠話,要自己吐出真情,可是自己格於形勢,萬難答覆,祗好強笑為歡,把話拉開去道:「到你生出白髮,我就去求靈丹妙藥,讓你恢復青春。」玉羅剎嘆了口氣,想道:「別人和你說正經話兒,你卻盡開玩笑。」心頭一酸,把話忍住。抬頭一望,紅日已上三竿,玉羅剎如在夢中悠然醒轉,忽然「咦」了一聲道:「哎,日頭都這麼高了,怎麼珊瑚妹妹還未回來?」

  卓一航喜道:「鐵珊瑚也在這裏麼?」玉羅剎點了點頭。卓一航道:「咱們叫她和岳鳴珂大哥相見,鳴珂大哥自熊經略死後,就心灰意冷,也該有個人安慰安慰他。」玉羅剎心道:「你自己的事都管不了,卻忙著管別人的事!岳鳴珂要人安慰,我又何嘗不要人安慰?」但她對鐵珊瑚猶如妹妹,關懷之極,聞言甚喜,問道:「那岳鳴珂呢?」卓一航道:「我們昨晚本來同床夜話,後來聽得慕容沖入觀搜索,我就和他相約,叫他先行設法脫身,待那些人去後,再回清虛觀和我相見。想不到你隨後就來,一來就將我拉到這裏。他找不見我不打緊,祗怕我的師叔會遷怒於他。」玉羅剎道:「我以前錯怪了他,不知他還怪不怪我?」

  卓一航道:「他知道鐵珊瑚在你這兒,而你又是這樣熱心的月老,他喜歡還來不及呢!」玉羅剎想起以前做媒之事,面上一紅,寨中巡邏的女兵巡到山後,見頭領和這個少年客人談得正歡,遠遠避開,玉羅剎忽然叫道:「你們這幾個人下山接鐵寨主去吧!」

  巡邏的女兵應聲而去。卓一航道:「不會出什麼事吧?」玉羅剎道:「城中的官軍已全數覆滅,搶糧的饑民不下萬人,就是再來幾千官軍也不濟事。何況珊瑚妹妹近年武功精進,料想可以安然歸來。」話雖如此,到底擔心,和卓一航到前山眺望。

  再說鐵珊瑚帶領饑民,猶如洪水沖破堤防,把城中的兩千官兵,殺得死的死逃的逃,將縣衙也一把火燒了,饑民打開糧倉,祗見堆得滿滿的,其中還有好幾年前的陳糧,饑民大憤,將糧搶了,然後再搶城中大戶,鬧到天明,每個饑民都搶了一兩袋糧食。這些饑民聲勢雖然浩大,到底不是有組織有訓練的隊伍,搶了糧食,心滿意足,呼嘯四散。鐵珊瑚心想,可惜練姐姐祗要女兵,要不然把這些饑民聚集起來,立刻可成一支義軍,攻佔州府!天亮之後,饑民十九散了,鐵珊瑚集合帶來的女兵,幸喜並無傷損,也便出城回山。

  再說慕容沖在清虛觀大敗之後,一點受傷的東廠衛士,祗被玉羅剎用劍刺傷關節穴道的便有十二人,再加上被武當派打傷的,總共不下二十名之多,沒傷的祗有十五六人,慕容沖大為喪氣,叫沒傷的人,每人背起一名傷員,幾名輕傷的則互相扶持,摸下山去。

  那時正是饑民在城中大鬧,焚縣衙,搶糧倉之際,慕容沖見城中火勢正盛,不敢回到市區,從清虛觀背面翻下山坡,在山邊的叢林中歇息,看看東方漸亮,城中廝殺之聲漸弱,正想派人入城探聽,忽聽得有嗚嗚響箭之聲,三長兩短,慕容沖喜道:「好呀,應修陽他們居然平安無事,咱們不必入城探聽了。」原來慕容沖這次出京,除了要追捕岳鳴珂之外,還有打聽四川「匪情」的任務(其時張獻忠和李自成都在四川境內)。自石浩走後,應修陽已替了石浩在錦衣衛中的位置,所以魏忠賢不但派出了東廠的總教頭、宮中第一把好手的慕容沖,還派出了錦衣衛的統領應修陽,用意就是要錦衣衛和東廠作「廠衛」合作,共同追捕欽犯,打探敵踪。那晚慕容沖帶人搜查清虛觀,應修陽則在城中衛所留守,這響箭是他們約好的聯絡信號。慕容沖抽出響箭,射上天空,也是三長兩短,過了片刻,應修陽和四名錦衣衛士,摸到林中。應修陽見東廠衛士,傷者纍纍,吃了一驚,問道:「怎麼,武當派的人居然和你們動手來啦?」

  慕容沖道:「武當派的也還罷了,那女魔頭也來啦。這些弟兄們十九都是她刺傷的。」應修陽道:「咦,前半夜我還見她在城中帶領饑民大鬧,怎麼下半夜又到清虛觀和你們作對去了。」慕容沖咬牙說道:「這女魔頭來去如風,防不勝防,若不把她翦除,終是我們心腹大患!」

  應修陽老奸巨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道:「要翦除玉羅剎,此其時矣!」慕容沖道:「你有什麼妙法,說得如此容易?」說話之間,林邊黑影晃動,慕容沖喝道:「是誰?」曉色迷濛中,黑影爬上山坡,原來是陰風毒砂掌金獨異。他昨晚中了玉羅剎一劍,傷了足跟,滾下山坡之後,便躲在山邊的亂草叢中,見城中火起,不敢獨自回城,直到此際聽了響箭之聲,才走出來。

  慕容沖道:「金老怪,你的傷勢如何?」金獨異道:「還好,沒有變成跛子。」玉羅剎那劍刺中的不是致命之處,金獨異雖然技藝稍荒,內功還在,敷上金創藥後,運氣調元,輕功雖然受了些影響,行動卻已如常。

  金獨異見這麼多人受傷,不禁咋舌,恨恨說道:「不把那女魔頭千刀萬剮,難消我心頭之恨!」慕容沖笑道:「可惜嫂子不肯幫忙。」金獨異道:「別提她啦,祗怕她還要把我追回去呢!」紅花鬼母昨日尋到城中衛所,恰值金獨異已被慕容沖遣到清虛觀附近埋伏,所以紅花鬼母被騙到明月峽之事,金獨異尚未知道。應修陽笑道:「嫂子已來了呢!」金獨異打了一個寒顫,道:「你們見著她了?」

  慕容沖道:「昨晚沒空說給你知,她此刻與玉羅剎正在動手也未可知。」金獨異聽了慕容沖所說,跳起來道:「唔,你們不知她的脾氣,若然給她知道你們弄假,那時祗恐她不找玉羅剎的晦氣反而要來找你們的晦氣了。」慕容沖口中笑道:「不至於吧!」心中卻是暗驚。應修陽道:「別愁,我有辦法。」慕容沖道:「好,你剛才說到翦除玉羅剎之法,請道其詳。」

  應修陽道:「玉羅剎將卓一航擄去,你是親見的了?」慕容沖道:「不錯。」應修陽道:「卓一航是武當派的掌門,掌門被擄,乃是奇恥大辱,尤其是武當派的幾個長老最愛面子,咱們不如與白石道長講和,化敵為友,聯同去攻明月峽。」慕容沖自負是一等一的高手,響噹噹的好漢英雄,聞言皺皺眉頭,道:「若然如此,縱算除掉了玉羅剎,也教天下英雄笑話!」應修陽給他一說,甚為不舒服,但慕容沖武功權職均在他之上,受了搶白,祗好啞忍。

  金獨異笑道:「其實與武當派聯手也很不錯,不過慕容大哥既不喜歡,咱們另想法子。」應修陽眼珠一轉,道:「咱們不憑外力,也可除她!」慕容沖搖了搖頭,道:「咱們帶來的衛士,傷亡過半,而且城中民變,她的勢力更大,要想除她,談何容易!」

  應修陽道:「慕容大哥知其一不知其二,饑民雖云聲勢浩大,卻是烏合之眾,搶了糧食,必然四散。昨晚我在城中偷看,玉羅剎帶來的女兵,數不滿百,就憑我們這班沒受傷的兄弟,也不懼她!」慕容沖道:「百餘女兵,自然不懼,但玉羅剎呢?難道你的鐵拂塵就敵得住她的寶劍嗎?」

  應修陽面色尷尬,乾咳一聲,笑道:「我自然不是玉羅剎對手,但慕容大哥,你總不至於對玉羅剎認輸吧?」慕容沖道:「若然大家各憑真實本領取勝,那她不是我的對手。祗是她輕功妙絕,我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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