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白髮魔女傳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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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離了京師,曉行夜宿,路上大家談論武功,倒也不覺寂寞。過了二十多天,穿過山西,到了陝西邊境。沿途時不時見有人和鄭洪台打招呼,這日來到華陰,西嶽華山,已在面前。卓一航想起華山落雁峰上,有一所道觀,觀中的道士貞乾道人是師父的知交,師父曾叫自己回家時去拜訪他,因對鄭洪台說了。鄭洪台道:「那正好了,咱們索性在這裏逗留兩天,我也要等幾位朋友。」 第二日一早,卓一航邀鄭洪台上華山,鄭洪台推說有事,但囑他早去早回。卓一航獨自一人,步上華山,那華山名列五大名山,朝陽、落雁、蓮花、雲台、玉女,五峰環拱,峰巒重疊,形似一朵插天花瓣,端的壯麗無儔,落雁峰是華山第二峰,卓一航行了許久,到了半山,已近是中午時分,山頂雲煙瀰漫,天色沉暗,卓一航擔心下雨,幸好道觀已經在望,卓一航步入道觀,觀內疏疏落落,居然也有幾個香客。卓一航走過經堂,拾級登殿,忽見一個妙齡少女,匆匆走出,顏容艷麗,美若天人,雖是驚鴻一瞥,也覺意奪神搖。卓一航心想,若她下到半山,碰著大雨,那就糟了。 卓一航進了大殿,通名求見,貞乾道人極為歡喜,親自把他接入丹房,叫小道士端來華山的名茶,卓一航替師父問候,貞乾道:「我與尊師已有十年不見了,想不到他調教出這樣一位好徒弟。」歇了一歇,又道:「你的三師叔紅雲道人一月之前,倒曾經過此地。」卓一航道:「我三師叔來做什麼?」貞乾道:「聽說你武當門下,有五個第二代弟子,全給玉羅剎割了手指,辱罵一頓,紅雲道人要找玉羅剎算賬呢。是我把他勸了又勸,勸他不要和小輩鬥氣,後來也不知他去了沒有?」卓一航心想:到處都聽人說起玉羅剎,這女魔頭不知是怎樣兇惡的樣兒? 兩人談了一陣,外面仍是悶雷不雨。貞乾道:「看來怕有一場暴雨,你在這裏歇一晚吧。」卓一航記掛鄭洪台和他父親的骨罈,立刻告辭道:「還有個朋友在等我,下山較快,我還是趕回去吧。」貞乾托他問候師父,送出山門。 卓一航下到半山,忽然雷聲轟轟,烏雲蔽天,大雨欲降。 卓一航游目四顧,忽見半山腰處,有個大洞,洞口崖石,刻有「黃龍洞」三個大字,洞外修竹成叢,古松幾樹,還有石几石凳,想是觀中道士見這古洞風景頗佳,特意經營的。卓一航道聲「僥倖」,這山洞正好避雨,於是邁步入內,入了洞後,外面雷聲接連不斷,大雨已是傾盆而下。 洞頗深幽,卓一航行到腹地,忽然眼睛一亮,洞中的石板凳上,竟然躺著一個妙齡少女,欺花勝雪,正是在道觀中所遇的那個女子,看她海棠春睡,嬌態更媚,卓一航是名家子弟,以禮自持,幾乎不敢平視。見她睡得正酣,又不敢叫醒,心想:「若她醒來,豈不誤會我是個輕薄之人,」於是放輕腳步,走到近洞口之處,盤膝靜坐,看外面雨越下越大,雖然心頭鹿撞,想那少女顏容世間少見,但卻連看也不敢回頭去看。 坐了一陣,卓一航忽覺洞中寒意迫人,心想:我是一個練武的人,猶自感到寒意,洞中那個少女怎生抵受,祗怕要冷出病來。又想道:「孤男寡女,雖然避嫌,但若眼見她將因寒致病,於心何忍?避嫌事小,寧願她醒來怪責我吧。」於是又放輕腳步,悄悄走入洞中,脫下身上大衣,輕輕蓋在她身上,又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走了幾步,忽聽得背後那少女翻身的聲響,卓一航不敢回頭,但聽得那少女厲聲斥道:「大膽狂徒,敢來欺我?」卓一航忙道:「小娘子別見怪,是我見這洞中寒意迫人,怕你受冷,所以冒昧給你添衣。」那少女忽然嘆了口氣,說道:「請你回過頭來。」卓一航好生奇怪,回過頭來,還是不敢平視,那少女將大衣遞過,說道:「先生適才舉動,我都見了。先生真是個至誠君子,我平生還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換是旁人,怕不要大肆輕薄。」 卓一航心想這女子說話怎的如此坦率,面上熱辣辣的,又聽那少女道:「我剛才罵你,是故意嚇你的,你可不要見怪。」卓一航皺了皺眉,心想怎的這樣喜怒顛倒,罵人當玩耍的。那少女鑒貌辨色,笑道:「我生性如此,所以許多人都怕我呢。我以後一定改了。」卓一航聽她這沒頭沒腦的話,更是奇怪,心想,你既然性情如此,何必突然要改,你改不改又與我何干。 那少女見他盡不說話,面有慍容,又道:「先生還惱我嗎?」卓一航急道:「小娘子那裏話來,我怎會惱你。」那少女喜道:「我知道你不會惱我。你心地真好,我自出生以來,還未有人像你那樣照顧過我。」卓一航道:「你的爸爸媽媽呢?」少女道:「我還未懂人事,爸爸媽媽就已死了。」卓一航歉然說道:「恕我亂問,挑起你的愁緒。」那少女忽然玉手一揚,向他肩頭按來。 卓一航身形一閃,那少女身體歪斜,似欲傾跌,卓一航用手指一鉤衣帶,飄了起來,用衣帶攔她腰肢,防她跌倒。那少女站穩腳步,尷尬說道:「地上濕,腳一滑,不是先生出手相扶,我幾乎跌了一跤。」忽而又笑道:「說錯了,不是出手,是用衣帶扶我。」卓一航面紅耳赤,不敢出聲。那少女忽道:「你也怕我嗎?」卓一航奇怪這少女說話,怎麼類似瘋癡,繼而一想,她無父無母,所以心裏難受,怪不得她這樣。因道:「我祗覺小姐可憐。」少女截著話頭,顫聲問道:「可憐?」 卓一航續道:「也很可佩。小姐孤單一人,活到現在,還敢獨上華山燒香,若非有絕大勇氣,也不能夠。」那少女低垂粉頸,說道:「你說得真對,怎麼你就像我的老朋友一般。喂,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未請教你呢。」卓一航把姓名說了,轉問少女,少女道:「我姓練,我沒有名字,你替我起一個好嗎?」外面雨聲漸止,一陣風刮了進來,少女衣袂風飄,姿態美妙,卓一航突然想起「霓裳羽衣」的說話,衝口說道:「叫做霓裳,豈非甚好?」那少女忽然面色大變,喝道:「你是何人,從實招來!」 卓一航驚道:「我就是卓一航嘛,練小姐嫌這個名字不好,不要便是,何必發怒。」那少女雙眸閃閃,眼光如利剪一般直盯著他,聽他說後,靜了下來,道:「我又發怪脾氣了,你給我取的名字很好,我以後就叫練霓裳吧。」 卓一航抹了額上的冷汗,心想:「這位小姐真得人驚。」練霓裳忽道:「我看先生精通武功,不知到華山何事?」卓一航道:「我在武當派學過幾手三腳貓的功夫,那談得上精通二字,我這次是將父親骸骨,遷葬回鄉,路過華山,特上來燒一炷香。」看官們大約都知道這位少女就是玉羅剎練霓裳了,難得卓一航給她起的名字,正巧就是她的本名。玉羅剎心裏生疑,剛才試他,又看出他是武當派高手,武功遠在耿紹南之上,連紅雲道人,也要遜他一籌。祗道他是有意尋仇,不料他毫不隱瞞坦然說了,看神氣他絕對不知自己便是玉羅剎,不覺啞然失笑。須知玉羅剎手底極辣,若然剛才卓一航有點隱瞞,那就糟了。 玉羅剎盈盈笑道:「我聞得武當派劍法天下無雙,怎能說是三腳貓的功夫?」卓一航道:「學無止境,天外有天,各派武功,都有特長,那有天下無雙的道理。不過武當少林,歷史悠久,代出英豪,所以武林人士,遂謬加讚賞罷了。至於我資質魯鈍,雖有名師,書劍無成,更是無足稱道。」卓一航這時已懷疑玉羅剎懂得武功,話說得特別謙虛。玉羅剎留心聆聽,點了點頭。忽然向卓一航行來,衣袖一拂,閃電般的捉著了卓一航的手腕。 卓一航大吃一驚,自己怎會閃躲不開?漲紅了面。試用力掙脫,玉羅剎故意把手一鬆,洞外雨聲漸止,山頭隱有嘯聲。玉羅剎道:「喲,我害怕得緊,我一害怕就想拉個人作伴,你又不理我。」卓一航也不知她是有意無意,猜不透她到底會不會武功,但看她楚楚可憐,不禁說道:「小姐若是害怕,我送你回家吧。」玉羅剎走近洞口,看看天色,說道:「雨就要停止,有人等著我呢。不用麻煩你了。」 過一會兒,雨收雲散,玉羅剎道:「好,我要回家去了。」卓一航本想問她:你既無父無母,家裏還有何人。但見她言行詭秘,不知怎的,心裏有點怕她,不敢冒昧問她身世。因道:「既然如此,我也要下山了。」 玉羅剎道:「那麼你先走吧。」卓一航走出洞口,玉羅剎忽又喚他,卓一航愕然回顧,玉羅剎道:「我要你依我一件事。」卓一航道:「你說來聽,我依得便依。」玉羅剎道:「你遇見我的事,不許你對任何人說。」卓一航笑道:「這事好依,咱們萍水相逢,過了便算了。我說它幹嘛?」玉羅剎眼圈一紅。忽道:「原來你完全不把我放心上。」卓一航不知所措,祗好道:「我就要回陝北老家,咱們以後未必能夠再見,不過他日如能再見,我一定將你當成好朋友款待。」玉羅剎揮揮手道:「好,你去吧!」卓一航飛跑下山,到了山坳,試一回頭,練霓裳還倚在巖前,隱約可見。 卓一航回到客店,鄭洪台道:「你到華山進過香了?可見到貞乾道長麼?」卓一航道:「見過了。」鄭洪台忽道:「可惜貞乾道人從來不理閒事。」卓一航聽他話中有話,問道:「鄭前輩有什麼事?」鄭洪台欲說還休,忽然反問道:「你上華山,除了貞乾道長外,還見到什麼有本領的人麼?」卓一航心靈震動,想起練霓裳的話,道:「沒有呀!」鄭洪台也不再問,當下又和他談論了一會江湖事跡,吃過晚飯,各自就寢。 卓一航睡到半夜,朦朧間忽聽得遠處又有嘯聲,瞿然驚起。門外有人輕輕敲門,是鄭洪台的聲音說道:「卓兄,開門。」卓一航拔了門閂,鄭洪台進來剔亮油燈,忽然問道:「卓兄,你怕不怕玉羅剎?」卓一航詫道:「什麼?」鄭洪台道:「我祗要你如實答我的話,你怕不怕她?」 卓一航道:「我還未見過她怎會怕她?」鄭洪台喜道:「不怕便好!那麼她劫你祖父,辱你師兄,你也想報仇麼?」卓一航道:「除非師父有命,我不想特地去找她報仇。」鄭洪台道:「那麼若偶然碰著呢?」卓一航越想越奇,跳起來道:「難道玉羅剎就在這裏?」 正是:如幻如夢,疑雨疑雲。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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