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說時遲,那時快,忽見一條黑影,捷如飛鳥,倏地撲來,只聽得又是「噹」的一聲,泰吉提的鐵盾登時脫手飛上半空,隨即聽得「卜勒」「卜勒」的一串急響,方雪君的長鞭寸寸碎裂,丈餘的長鞭,只剩下四尺來長。原來是方今明施用神拳真力,硬打了泰吉提一拳,解了女兒之圍。

  泰吉提面色灰白,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方今明的身子也搖晃不定,有似風中之燭。方今明剛才那一拳是以內家真力與泰吉提硬碰,若在他壯年之時,這一拳就足以裂泰吉提的五臟,而今一者吃虧在年紀老了,二者吃虧在曾吃了龍靈矯一拳,三者吃虧在剛剛激戰過來,以至鬧得個兩敗俱傷。

  龍靈矯叫道:「雪妹,扶你爹爹回去。」一抖手發出幾枚蒺藜和袖箭,只聽得嗤嗤的暗器破風之聲,卻都從泰吉提的身邊擦過,原來是被那四個提摩達多的弟子用陰陽掌力震歪了準頭。龍靈矯大怒,奮不顧身,挽劍衝入敵人的核心。

  泰吉提頑勇之極,受了內傷,居然能夠挺住,拾回鐵盾,揮動鐵錘,仍然搶來助戰,這一來變成了以一敵七之勢。龍靈矯被那四個提摩達多的弟子以及尼泊爾的兩個武士困在核心。另外還要抵擋泰吉提的鐵錘壓頂之勢,幸而泰吉提受了內傷,那四個提摩達多的弟子剛剛經過一場激戰,其中兩個還被方今明用百步神拳之力打下山坡,內力俱都受了損耗,龍靈矯這才能夠勉強支持。然而也不過十多二十招,龍靈矯便被捲進陰陽掌力的漩渦之中,長劍漸漸施展不開。泰吉提一見時機已到,運了全力,一錘擊下。

  忽聽得一聲怪嘯,響徹林谷,突然一塊磨盤大的巨石向著眾人飛下,這一來陣勢大亂,各人紛紛走避,只見隨著那大石的轟隆撼地之聲,一個鶉衣百結的少年跳了出來,哈哈笑道:「我生平最看不過眼以多欺少之事,哈哈,你吃我一拐,哈哈!你也吃我一拐!」鐵拐一揮,突然在地上連打了三個觔斗,疾似驚雷閃電,霎眼之間,已連襲了七個敵人,身法怪異,世罕其倫!此人非他,正是金世遺來了!

  龍靈矯不認得金世遺,驚詫交集,顧不得問他姓名,長劍一振,上來助戰。金世遺仗著詭異絕倫的身法,把那四個提摩達多的弟子打得隔在四處,陰陽掌力匯不到一處,先佔上風,泰吉提鼓勇擋了三招,陣勢重整,金世遺被那四股掌力牽引,只覺有如身陷漩渦,大怒喝道:「這是什麼邪門功夫?」一拐盪開泰吉提的大鐵錘,抽出拐中鐵劍,左拐右劍,左衝右突,龍靈矯叫道:「兄台不可動氣,順著其勢,先守後攻!」

  金世遺「呸」了一口道:「猛虎怒吼,震懾鼠輩,大丈夫當怒則怒,豈可沒有脾氣?」龍靈矯呆了一呆,心道:「我好心勸你,怎的你連我也罵起來了?」那四個提摩達多的弟子雖然聽不懂中國話,但見金世遺強攻猛打,心中正自暗喜,正待加強掌力,使他不能脫身,忽聽得泰吉提大叫道:「小心了!」說時遲,那時快,金世遺呸的一口濃涎,已然吐出,首當其衝的一名提摩達多門下,眉尖上忽似給一隻毒螞蟻叮了一口,眼睛頓時睜不開來,只聽得一陣「嗤嗤」聲響,那兩名尼泊爾武士也仆地不起。

  剩下的那三個提摩達多弟子驚駭莫明,急忙撤回掌力自保,只見泰吉提也把鐵盾舞得旋風疾轉,潑水難進。原來這正是金世遺的拿手絕技,假作動怒,噴出口中的毒針。龍靈矯這才恍然大悟,失聲叫道:「你是毒手瘋丐!」金世遺哈哈大笑,應道:「不錯呀不錯!毒手瘋丐是我,我是毒手瘋丐!世人都說我毒,世人都說我瘋!哈哈,你怕了我麼?」龍靈矯一聲喊出,立刻醒覺自己說錯了話,好生尷尬,忙道:「兄台俠義心腸,小弟失言了。」金世遺哈哈大笑道:「我本來就是毒手瘋丐,哈哈,你再來看我的毒手!」

  只見他又是呸的一口濃痰飛出,鐵劍一振,把泰吉提的右臂割了一道長長的傷口,泰吉提狂舞鐵盾,拚命抵擋,金世遺左一拐,右一劍,真如瘋虎下山,招招都是毒手!

  但在這轉瞬之間,那三個提摩達多的門下,又已佔好方位,三股掌力合在一起,以四敵二,堪堪打個平手,金世遺拐劍兼施,破不了他們的掌力,他們害怕金世遺的暗器,也只能半攻半守,不敢全力施為。

  激戰移時,只聽得那三個提摩達多門下發出嗚嗚的口哨聲。令人心煩意亂,金世遺喝道:「鬼嚎什麼?你也聽我的龍吟虎嘯!」發聲長嘯,把他們的口哨聲都壓了下去。山風呼號,嘯聲哨聲在風中迴旋,更令人驚心動魄。

  再打了半個時辰,泰吉提又被他敲了一拐,眼見不支,金世遺忽道:「我肚了餓啦!吃飽了再和你打。」泰吉提求之不得,急道:「好,讓你們多活一天!」金世遺笑道:「也不知是誰讓誰呢?」「呸」的又是一口濃痰,泰吉提急忙竄開,不敢再說。

  金世遺摸出半邊燒野雞,咬了兩口,道:「凍得硬了,一點也不好吃,喂,我幫你打架,你就不招待我麼?」龍靈矯眼見將要得勝,甚是可惜,但不好違拗金世遺,只得說道:「屋子裏有酒有肉,咱們回去吃飽了再打也好。」他卻不知原來金世遺猛打了半個時辰,氣力也差不多盡了。金世遺這時已悟出了陰陽掌力的訣竅,知道在急迫之間,破他不得,正準備養好氣力,再用妙法破他。

  龍靈矯記掛方今明的傷勢,心道:「回去先把他醫好也是正理。」與金世遺踏入石屋,只見方今明躺在地上,面如金紙。龍靈矯驚道:「老丈,你怎麼啦?」方今明微笑道:「還好,今晚我死不了!」龍靈矯是個行家,急忙替他把脈,心頭不覺一沉,原來方今明的帶脈已給震斷,最多也活不過七天,心中甚為難過,眼淚幾乎要滾出來,為怕令他女兒傷心,強行忍著,不敢把真情說出。

  忽聽得金世遺又是哈哈笑道:「對極,對極!活一天就算一天,只要今晚死不了就好;誰知道自己明天還在不在這世界上?」龍靈矯心中生氣,暗道:「毒手瘋丐果然是瘋瘋癲癲,說話不近人情。老人家傷得這麼重,他還在說風涼話兒!」向他白了一眼,淡淡說道:「裏面有酒有肉,你自己端出來喝吧!」金世遺鐵拐一頓,又哈哈笑道:「好,妙極妙極!吃飽了明天便死也好做個飽鬼!老丈呵,咱們同病相憐,我和你痛飲三杯!」龍靈矯氣得說不出話,他哪裏知道,金世遺的生命也只有七天,難怪他有如斯感觸!

  方今明望了金世遺一眼,忽地哈哈笑道:「妙極,妙極!這位小哥快人快語,我與你痛飲三杯!雪兒,快去取酒食來款待客人。」笑聲漸漸淒涼,方雪兒從未見過父親這副神氣,不覺呆了!

  方今明是武學的大行家,瞧了一眼,已看出金世遺內功走火入魔,性命也不過七天,任何妙藥靈丹,無可救治,他飽經憂患,歷盡滄桑,對死生之事本就豁達,何況金世遺又是與他同病相憐的人,因而對金世遺的話,也就絲毫不以為意。

  方雪君燙好熱酒,端了出來,給金世遺斟了一杯,按著酒壺道:「爹爹,你喝酒不妨事麼?」方今明仰天一笑,在女兒手上接過酒壺,道:「今日幸遇敵人之子,又新交上了這樣一位豁達豪邁的小友,我心中痛快已極,什麼妨事不妨事?如此盛會,豈可不痛飲一場。」提起酒壺自斟自飲,又給金世遺頻頻添酒,一老一少,端的是放浪形骸,放懷大飲,把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全都置之度外。

  龍靈矯想起是自己的父親害得他們兩父女隱居荒山,而他又是為自己而受重傷,不覺心痛如割,明明知道他是借酒澆愁。卻又怎忍止他死前的歡樂?

  方今明酒酣耳熱,忽地把酒杯重重一頓,面向龍靈矯說道:「龍先生,今日之會,何幸如之,我的未了之事,要拜託你了。」龍靈矯道:「老丈有命,萬死不辭。」方今明道:「我這位小女,總不能在喜馬拉雅山上渡過一生,將來下山,還望你多多照顧。」

  龍靈矯聽他話中似有深意,怔了一怔,方今明道:「怎麼?」龍靈矯道:「這是理所當然。」方雪君十分不解,道:「爹爹,我若下山,你自然也得下山,咱們相依為命,難道你就不照顧我了?」方今明道:「傻孩子,爹爹能照顧你一世麼?龍先生贈你珠串,你向他拜謝。」方雪君心道:「我不是謝過了麼?咦,爹爹怎的今晚大失常態,說話顛倒。」但還是依著父親的吩咐,向龍靈矯再謝一次。龍靈矯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這時恍然大悟,原來方今明適才准許女兒接受他的禮物,敢情早已有了以女兒終身相託之意,把珍珠串當作聘禮看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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