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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第三十八回 恩怨全消 經年懷舊恨 死生度外 一醉解千愁

  冰川天女在為金世遺擔心,金世遺卻正在為冰川天女祈禱。金世遺早就看見他們了,唐經天和冰川天女卻沒有看見他。

  那是在唐經天和冰川天女出手攔阻紅衣番僧,讓龍靈矯攀上山峰逃走的時候,金世遺正伏在對面山峰。將一切情形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只要金世遺一聲喊,他立刻可以將自己的生命從死亡的邊緣挽救回來,可是他卻不願意向唐經天乞求,他一聲不響地直到唐經天和冰川天女走了之後,才抬起頭來,深深地歎了口氣。

  山風捲著雪花,雪花飄在他的身上,他死水一樣的心湖,卻忽然泛起了波瀾,記起了人世的冷酷,也記起了人世的溫暖。他想起冰川天女對他的友情和期待,他也想起了李沁梅對他的愛意與關懷。然而這一些雜亂無章、片片段段的回憶,都似那滿天飛舞的雪花,剎那之間,便又隨風而逝。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從來不懂得關心別人的他,這時卻忽然為冰川天女祈禱起來,他生平一不信神,二不信佛,可以說從來沒有信仰過什麼東西,然而他這次卻是衷心的為冰川天女而祈禱,但願天上真有一個「全能」的神,能夠降福給冰川天女,讓她和唐經天一生幸福。這時他對唐經天的恨意也像雪花在陽光之下一樣的融解了,雖然談不上好感,但他已知道冰川天女是真心喜愛唐經天,他為了冰川天女的幸福,也就願意唐經天得幸福,一切妒忌貪嗔,盡都昇華,盡都淨化。

  他茫然地獨自登山,但見龍靈矯正在上面疾行,龍靈矯似乎也懷著重重的心事,腳步不停地攀上一座山峰又一座山峰,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人跟在他的後面,金世遺忽然覺得非常寂寞,想出聲呼喊,想找一個人傾談,然而他終於還是忍住了。龍靈矯為什麼逃上山呢?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懷著濃厚的好奇心,金世遺悄悄地跟在龍靈矯後面。忽然又是一陣大風,上面有一塊磨盤大的冰塊搖搖欲墜,龍靈矯卻似乎還沒有留意,看他身形躍落,勢將踏著那塊冰塊,金世遺撿起兩塊石子,倏地擲出,一塊擲在龍靈矯的面前,將他嚇了一跳,另一塊擲在那冰塊上,那冰塊本就搖搖欲墜,給石頭一撞,登時「轟隆隆」的飛滾下來。但是龍靈矯茫然四顧,不久又向前走了。

  龍靈矯四顧無人,還以為那是山峰偶然刮來的兩塊石子。他這時也正是心事重重,歎了口氣道:「要是這樣跌死了,倒也乾淨。」他心中正在人天交戰,他知道自己這次從尼泊爾軍營中逃走,尼泊爾王必定要追捕他;他若是回到拉薩,清廷也必然不肯放過他。

  龍靈矯抖一抖身上的雪花,自思自想:「我即算死在福康安手中,也勝於給尼泊爾王作傀儡。我既已知道尼泊爾王要進兵西藏的陰謀,豈可不回去報告。哼,哼,那紅衣番僧居然想要我做引狼入室的巨奸大惡,這簡直是對我最大的侮辱!」心中打定主意,在山上躲過追兵之後,就從另一面翻下山坡,繞過喀什倫草原回拉薩。

  雪越下越大,天色漸近黃昏,紫色的晚霞抹在滿山交錯的冰川上,蔚成七彩,奇麗無儔,龍靈矯無心觀賞,只是想找一個巖穴,今晚可以棲身,走了一會,忽覺冷風之中,有一股溫暖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抬頭一看,原來前面有一股噴泉,灼熱的水花被風吹散,映著陽光,形成一圈圈橙色的、淡紫和淺紅的花朵,就像拉薩布達拉宮在節日之夜所放的煙花。西藏各地本多溫泉,但在這高插入雲、冰川遍佈的喜馬拉雅山山峰上見到灼熱的噴泉,卻是一大奇景。

  龍靈矯心中大喜,心道:「就在這溫泉的旁邊過夜,倒也不錯。可惜總碰不著黃羊和山雞,要不然連開水也不用燒。」走近溫泉,忽又聞得風中送來的花香,龍靈矯大為奇怪,循著香風來處走去,只見山坡上有一家人家,有一個小小的花圃,圍牆只有人高;花枝低扭,綠葉紅花隱約可見。龍靈矯心道:「此處地氣溫暖,有花不足為奇,但有這樣的一家孤零零的人家,卻是奇了。」要知這地方雖然還未到半山,但比中原的大山已不知要高出多少,不要說山頂的冰雪亙古不化,山腰也是終年積雪,等閒人家,怎能在此安身?

  龍靈矯走近前去,只見園門虛掩,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忽聽得裏面有一個少女的嬌聲說道:「爹爹,你看我種的玫瑰已經開了。」抬頭一看,兩個人都不禁「呵呀」一聲叫了起來。

  只見一個嬌小玲瓏的少女,立在玫瑰叢中,手拈一把剪刀,指甲上還有污泥,似乎是剛剛給花樹裁枝剪葉。那少女道:「你是什麼人?」龍靈矯道:「我是迷了路的獵人。」那少女道:「這麼樣的大雪天,你上山打獵?」龍靈矯道:「我想獵一隻野犛牛。」西藏的野犛牛有「冰河之舟」的稱號,肉可食,乳可飲,皮可製革,毛可禦寒,西藏的獵人視為寶貝,這種犛牛生息在雪山之上,龍靈矯的說話倒可以自圓其謊,但他既沒有獵人的裝備,而且最大膽的獵人也只敢在下面的群峰之間打獵,從來無人敢上到這樣高的。那少女半信半疑,但能見到一個外人,心中卻又高興,便道:「好,待我和爹爹說去。」龍靈矯道:「你家中有多少人?」那少女道:「就只有我和爹爹。嗯,你在這裏待一會兒。」龍靈矯心中疑慮,好奇之心大起。過了一會,只聽得腳步聲已到了花圃外邊。

  一個老頭的聲音低聲說道:「不管他是否真正的獵人,既然是山下的遠客到來,咱們就該款待。你也不必問他的來歷。」語聲極低,似乎是湊著耳朵說的。但龍靈矯是暗器大名家的嫡傳弟子,耳音極好,這老頭的說話卻聽得一清二楚。

  園門推開,只見這老頭髯眉如雪,老態龍鍾,背也微微佝僂了。但乾瘦的面上卻隱泛紅光。龍靈矯心中一凜,想道:「說不定他就是遁跡山林的一位世外高人。」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禮,請問姓名。那老頭道:「老朽姓方,居住此間,三十年了,名字一向沒人提起,早已忘了。」龍靈矯自報姓名,說道:「我上山獵犛牛,不想越上越高,闖到仙居,實在無禮。」那方老頭說道:「既然如此,壯士若不嫌簡慢,就請在此歇宿一宵。」

  龍靈矯自是求之不得,隨兩父女登堂入室,但見石室裏空無所有,只是牆壁上掛著幾張獸皮,屋角堆有一些草藥。那少女捧出一大盆肉和一大盆牛乳,那老者笑道:「你上山來還沒碰到犛牛吧?」龍靈矯道:「沒有。」那老者道:「犛牛要在大雪初止的時候出來,很有耐心的獵人才能守到。小女前幾天倒很幸運,獵到了一隻犛牛,夠我們吃幾個月了。你嘗嘗這犛牛奶,趁熱喝最好。」龍靈矯大吃一驚,要知西藏的犛牛比猛虎還凶,最少要集合十數獵人才敢捕牠,而這少女居然能獵犛牛!龍靈矯雖然早就料到這兩父女是有本事的人,聽他們說得如此輕鬆,心中還是不免駭異。龍靈矯深知江湖忌諱,雖有所疑,卻也不敢動問他們的來歷。

  那老者道:「壯士敢獨自上山捕牛,勇氣可嘉。腰間長劍亦非凡品,想來在武功上定有極深的造詣了。」龍靈矯心想不認也不行,謙辭對道:「學是學過幾年,哪說得上什麼造詣。」那少女道:「你的師父是誰?」老頭子望了女兒一眼,那少女想起父親不許她盤問客人來歷的吩咐,訕訕的怪不好意思。龍靈矯道:「是四川一位姓唐的師父。」他沒說出天下暗器第一家的名頭,那老頭聽後,「哦」了一聲,卻沒追問。

  犛牛肉微帶腥味,龍靈矯很不習慣,把嚼碎的肉吐出來,那少女笑道:「龍先生吃不慣嗎?唐大俠倒很喜歡!」那老頭急忙又瞪了女兒一眼,龍靈矯大為吃驚,道:「哪位唐大俠?」那老頭微笑道:「是一位懂得劍術的朋友,小女少見世面,凡是本事比她好的人,他都尊為大俠的。」龍靈矯心道:「世間足當得上唐大俠稱呼的,只有唐經天父子,唐曉瀾遠在天山,唐經天尚在山峰底下,他們怎能見到?」心中疑雲更重了。

  犛牛奶倒很可口,只是滾熱燙口,龍靈矯喝了一大碗,額上沁出汗珠,那老頭道:「貴客請寬衣。」龍靈矯脫下外面的狐皮罩袍,忽見那老者目光有異,緊緊的盯著自己,神情詭秘之極。龍靈矯經盡大風大浪,對著這樣的目光,也不禁微微發抖。

  龍靈矯感覺那老者的目光,注視著他腰間的一件物飾,那是用一塊通體晶瑩的白玉雕成的玉獅子,心中不禁大奇,想道:「難道這樣一位世外的高人,也垂涎世間的金玉?何況這玉獅子也並不是什麼寶物。可惜這是我父親僅剩下來的遺物,要不然我倒可以送給他。」那少女也感到父親的目光有異,輕輕叫道:「爹爹,犛牛奶涼啦。」目光也不自禁的轉到了龍靈矯的飾物上。

  龍靈矯道:「承蒙老伯款待,無以為報,這一串珍珠送給令嬡,不成敬意,聊表寸心。」他捨不得送那玉獅子,另從懷中掏出一串珍珠。那老者詭異的目光一瞬即逝,哈哈笑道:「山野丫頭,要這珍珠有何用處?戴給斑豹和犛牛看嗎?」那少女從未見過珍珠,閃著好奇的目光說道:「這是什麼東西,怎麼光閃閃的?」龍靈矯道:「寶劍贈俠客,珍珠贈美人。姑娘你戴上這串珍珠,一定更好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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