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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金世遺怒火又起,雖然不敢發作,負氣的說話卻衝口說了出來,就用冰川天女适才的話反問道:「冰川天女,你眼中也還有我嗎?」

  冰川天女向他瞧了一眼,淡淡說道:「咱們本是萍水相逢,眼中有誰沒誰,本來就無關緊要。」

  金世遺冷了半截,妒恨慚怒種種情緒倏時湧上心頭,叫道:「你眼中就只有姓唐的那個小子!」

  幽萍冷笑道:「這又關你什麼事?」

  冰川天女歎了口氣,眼光在金世遺面上溜過,目光充滿憐惜溫柔,雖然她的年紀要比金世遺小,卻像一個姐姐教訓弟弟的說道:「呀,你有這身本事,若然歸了正途,可以成為一代俠士,再不就是潛心武學,也可成一代的宗師。怎麼你卻要故意將自己變得這般無賴?」

  金世遺心頭一震,這種說話,他平生從未聽人說過,在說話中也聽得出冰川天女對他的愛惜關懷,但這時在如此的心情之下,他又哪能夠冷靜的去想?他只覺全身血脈賁張,腦中紛亂,身子似要爆炸一般,半晌才迸出一句說話:「我怎麼無賴了?」

  他自懂人事以來,就是這樣憤世嫉俗,嘻笑怒駡,遊戲風塵,從來未想過自己的行徑對是不對,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什麼無賴不無賴的。冰川天女被他一問,頓然怔住,說不上來。須知冰川天女所受的教養和他全然不同,她肯直言說金世遺無賴,已經是破了她平日含蓄矜持的慣例,再要她當面數說別人如何無賴,那簡直是不可想像之事。

  只見金世遺的目光如癡似傻,呆呆地望著冰川天女,幽萍心中害怕,道:「你一直跟著我們,這不就是無賴嗎?」

  金世遺叫道:「路又不是你的,你有你走,我有我走,這怎麼是無賴了?」

  冰川天女心頭微感不快,避開了金世遺的眼光,道:「世遺兄,路也有很多,咱們還是各走各的好。」

  金世遺忽地大叫一聲,立即像猿猴一般攀上附近山峰,遠遠的逃開了冰川天女的視線。

  金世遺攀上山峰,忽而長籲,忽而怪笑,忽而手舞足蹈,忽而在地上打滾,他身上那套偷來的華美的衣裳給荊棘刺穿,面上手足,也擦傷流血,他卻全然不理,但覺自己的靈魂似要爆破軀殼向冥冥的太空飛去,又恨不得身體能霎時間化作微塵,灑遍大地山河。這心情是羞慚。是憤怒還是自傷?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料想世上亦無別人能夠理解。他一把撕裂了身上的衣裳。在山澗旁臨流照影,大聲叫道:「我也是父母所生的清白之軀,為何世人對我這般輕賤!」

  這剎那間,他一生的經歷閃電般的在腦海中一幕幕閃過。他記起了自己的童年,別人的童年是歡樂無憂,而他的童年卻是辛酸痛楚。他母親早逝,父親是一個落拓江湖的教學先生,在異鄉教館,在他五歲那年,因為年老多病,東家不諒,辭了他的教職,他父親別無其他謀生技能,又帶著孩子,迫得乞討回家,在途中時常生病,幸得同伴的乞丐照顧,孩子才得不死。求乞三年,還未回到家鄉,他沒有死,他的父親卻病死了。他從此變成了小叫化,混在乞丐堆中沿門求乞,衣服破爛,身上長滿蟲子,就像其他乞丐一般,沒有人來料理。如是者的求乞生活又過了三年,不知是因為骯髒還是疾病,他滿身生了一粒粒的小瘡,臉上現出紅班,皮膚起結,他自己是小孩子自然什麼也不懂,但見其他的乞丐從此避開了他,出外求乞,人們也遠見遠走,幾乎經常捱餓。有一個老乞丐告訴他道:「看來你是患了瘋病了,你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求乞了,別人會把你活生生的打死的!」

  他駭怕得不得了,這才知道為什麼連乞丐也躲開他的原故,他自此不敢求乞,只是在晚上才悄悄出來,偷別人園地裡的瓜果蔬菜生食,有好幾次險些給人追上打死,白天偶一露面,就有人罵他是「小麻瘋」。膽小的遠走,膽大的就追他,嚷著要把他活埋,幸而他跑得快,屢次險死還生。這樣的過了幾個月野人般的生活,小小的心靈,包不住大的悲痛,自思自想這樣做人實在毫無味道,有一天他跑上高山,肚子餓,身上冷,叫一會爹,叫一會娘,突然把心一橫,就從山岩上跳下來,他的腳下是一條瀑布,瀑布沖下百丈幽谷,這小孩子拼著一死的狂激心情,就像瀑布一樣。

  往事一幕幕閃過,金世遺回憶至此,只覺腳下山峰顫動,眼前也是一條瀑布,腳底也是深不可測的幽谷,這時的心情和當年也甚為相似,他歎口氣道:「那時有人救我,現在有誰救我呢?」

  他腦海中又閃過另一幕往事,那是奇怪萬分的遭遇,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奇遇!

  就在那一剎那,就在他從山岩上跳下的那一剎那,昏昏迷迷感覺還未完全消失的那一剎那,他似乎覺得有一隻大手從半空抓著了他,將他拉出了死亡的幽谷。

  他好像做了一場極其可怕的惡夢,身子突然間好像被拋上雲端,又似突然間被拋下大海,耳邊隱隱聽得轟轟的波濤之聲,也不知過了多久,忽似聽得有人輕聲的說道:「呀,好可憐的孩子!」

  有人輕輕的撫拍著他,喂東西給他吃,這使他追回了幾乎失掉了的記憶:就像他在繈褓之時,他的母親對他一樣。他睜開了眼睛,幾乎疑心自己還在夢中,只見眼前是一片茫茫、波濤起伏的大海,自己置身於一葉輕舟之中,船上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一個相貌奇特的老人,正在看著自己。

  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個老人,只見這老人又高又大,穿著一身野麻所織的衣裳,在陽光海浪的映襯之下,發出一種黃色的光澤,這老人的頭髮非常長,直披到肩頭,比他所見過的那些十幾年沒有理過發的乞丐的頭髮還要長,若是平日他見到這個老人,一定會嚇一大跳,這時他卻感到他的目光有無比的溫柔,在他的身邊,就像有母親保護的孩子一樣,反而忘記了一切害怕。

  那老人望著他笑道:「好孩子,你終於醒了,肚子餓嗎?」

  他搖搖頭,那老人卻拿出一個大紅葫蘆,將裡面的液體倒給他吃,甜甜的有一點酒味。他喝了之後,精神好似好了許多。問道:「你是誰?是你救我的嗎?」

  那老人點點頭笑道:「好孩子,我已經注意你好多天了,你一個人在深山野嶺也有勇氣求生,這本來很難得呀,為什麼又要尋死呢?幸虧我伸手得快,要不然你早已粉身碎骨了。」

  他咬咬指頭,很痛,的確不是做夢,「夢中」的景象也並不全是幻覺,他們的小舟正在大海中航行,波濤將小舟拋上拋下,有如騰雲駕霧。

  那老人又笑道:「你已經昏迷了五天啦。你的體質很好,別的孩子可沒有你恢復得這樣快。」

  他骨碌地爬了起來,望著那老人叫道:「為什麼你要救我?為什麼你不怕我、我是個麻瘋,人見人怕的小麻瘋!」

  那老人笑了一笑,低聲說道:「你不是麻瘋,我才是麻瘋!」

  他吃了一驚,望那老人,那老人雖然相貌奇特,長髮披肩,但面色紅潤,連一點斑疹也沒有,手指修長,皮膚光潔,一點也不像他,怎麼是個麻瘋呢?

  那老人道:「我以前真的是個大麻瘋,後來自己醫好了,你患的是皮膚病,那是因為骯髒而引起的皮膚病,經海水洗了幾天,太陽曬了幾日,早就好啦。呀,可惜你不是一個麻瘋!」

  聲音伴著歎息,竟似十分遺憾。金世遺那時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覺得非常奇怪:這老人竟會嫌自己不是麻瘋,他怔怔地看著那個老人,那老人緩緩說道:「我因為曾經是個麻瘋,當年所受的痛苦,十倍於你,後來逃至荒島,發誓不見世人,直至十年之前,我被一個女俠點化,覺得這樣避世隱居,獨善其身,實在也沒有什麼意思,所以又改了心志,另發宏願,立誓要救天下的麻瘋患者,這十年來也曾救了不少人,如今我自知已入暮年,來日無多,因此又想在患麻瘋的幼童中挑選一個徒弟,可惜總選不著一個合適的。」

  金世遺福至心靈,立刻掙扎起來,納頭便拜,哀聲求道:「別人都當我是個小麻瘋,我若回到陸地之上也是一死,師父,你若不要我,我只有跳下海去!」

  那老人沉思半晌,道:「好吧,但你可得有這個膽量跟我到荒島去過一生。」

  金世遺道:「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

  於是就在小舟中行了師徒之禮。

  小舟再行數日,金世遺在海浴陽光的天然治療之下,恢復很快,不但體力充沛,而且皮光肉潔,完全變了個樣子,舟行數日,忽見一個海島,橫在前面,海風吹來,異香撲鼻,香氣之中,卻又帶著腥味。遠望過去,只見綠蔭覆蓋全島,花開樹上,燦如雲霞。有清泉從島中流出,匯成小溪,注入大海,近島處沙灣環抱,水波不興,金世遺叫道:「呀,這裡真好!」

  那老人笑道:「好與不好,要你看後方知。」攜金世遺舍舟登陸,一踏上沙灘,只聽得海島內的樹林裡沙沙之聲大作,無數長蛇竄了出來,有的七彩班斕,有的頭上生角,昂頭吐舌,密密層層,幾乎把沙灘都遮住了。金世遺嚇得魂不附體,但見那老人微微含笑,一點也不害怕。那些蛇朝著他昂頭起伏,儼如歡迎久別的好友,點頭致敬一般,金世遺驚魂稍定。老人回頭笑道:「好孩子,害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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