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羽生 > 冰川天女傳 | 上頁 下頁
三〇


  謝雲真似是不勝酒力,忽然離席而起,未到湖邊,就「哇」的一聲嘔了出來,將酒菜噴得滿地都是。冰川天女道:「這酒是我自釀的百花酒,酒性溫和,並非烈酒,怎麼雲真姐姐如此不濟?」只見謝雲真搖搖晃晃的走了回來,雙手捧心,面色蒼白。鐵拐仙道:「你怎麼啦?」謝雲真面上一紅,卻不言語。看形狀,又不似是醉酒。冰川天女叫侍女去取冰塊和濕手中,謝雲真連連搖手道:「不必,不必!」冰川天女道:「你不是中酒嗎?以冰塊一敷,立刻清醒。」

  謝雲真紅生雙頰,搖首不語。鐵拐仙明白了幾分,道:「讓我猜猜看。」謝雲真怕他直說,小聲說道:「不必胡猜,是我,我有了!」冰川天女道:「什麼,你有了什麼?」謝雲真面孔漲紅,原來是她有了孩子。冰川天女與陳天宇都還不大懂人事,聽得糊裏糊塗,鐵拐仙卻是大喜,他結婚多年,年將半百,如今始有了孩子,一時喜不自禁,把酒杯也摔到地上,幸好那是玉杯,不致摔壞。

  冰川天女白了他一眼。道:「什麼事這麼歡喜?你還未完全康復,大喜大怒,都該避免。好啦,時不早了。我也該回去啦,你們後日一早下山就是,我不送啦。」

  酒席不歡而散。是夜,冰川天女睡不著覺,陳天宇也睡不著覺,想起後日一早便要下山,頗為悵惆。一忽兒想起明日冰川天女與那白衣少年之會,自己也很想瞧這場熱鬧,但卻不知冰川天女允是不允,一忽兒又想起那藏族少女芝娜,心中思潮起伏,神思恍惚,索性披衣而起,走到園中,信步所之,不知不覺又走近了那座神秘的屋子,只見月光如水,地如銀,忽然聽得腳步之聲,陳天宇急忙伏在一片假山湖石之後,只見那座房子的門打開,一個披著白紗的少女走了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冰川天女。

  陳天宇曾聽芝娜說過,說這間屋子乃是宮中禁地,任何人都不敢進去。冰川天女每逢朔望之夜,就要獨自到這間屋去,耽擱一個時辰,她做什麼,誰也不敢問。陳天宇心中想道:「若被冰川天女瞧見我在這兒,定以為我偷窺她的行踪,以她的脾氣之古怪,不知道該如何責罰我呢!」伏在假山石後,大氣也不敢透。只見冰川天女面容憂鬱,緩緩走近了來,陳天宇心頭鹿撞,卜卜亂跳。

  冰川天女走到距離丈餘之地,忽然停步,「咦」了一聲,陳天宇嚇得冷汗直流,只道她已發現,從石隙之中窺出,只見又是一個少女的背影,向著西北方孑然獨行,那方向正對著自己的住所,陳天宇怔了一怔,但聽得冰川天女叫道:「芝娜,這麼夜了,你還出來做什麼?」

  陳天宇鬆了口氣,心道:「芝娜一定是想去找我,不知她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呀,還有明天一天,後天就見不著她了。」只聽得芝娜說道:「天女姐姐,我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兒。」陳天宇心道:「這小妮子也會說假話。」

  冰川天女道:「你找我做什麼?」芝娜道:「姐姐已有制勝破敵之法沒有?」冰川天女道:「原來你是關心這個,你可放心,我縱不能勝,也斷不會敗給那個少年。」芝娜一笑道:「所以呀——」冰川天女道:「所以什麼?」芝娜道:「所以呀,你們明日這場鬥劍,一定非常好看,我想,我想——」冰川天女道:「你也想去看熱鬧是不是?」芝娜道:「姐姐真猜對了我的心思,我想明日這場鬥劍,若然錯過,只恐今生也難再遇。」

  冰川天女本來心事重重,不大高興,見芝娜說得如此鄭重,對自己的劍法如此欽佩,不覺展顏一笑,道:「我本來不准任何人去看,現在特別准你例外,好啦,明日你和我的貼身侍女幽萍在西邊的山頭看吧。」芝娜道:「那山頭離你們比劍之處不是很遠嗎?」冰川天女道:「那山頭很高,可以看得見的。准你特別破例,你還不心足嗎,好啦,你隨我回去,我再指點你一路劍法。你此次上山,我答應再教你三日,教完這路劍法之後,功課就算完啦。」

  兩人在花樹叢中冉冉而沒,過了好久,陳天宇看得滿園子裏全無人影,清清寂寂,連鳥兒也似都睡著了,這才敢出來。走了兩步,聞得那間屋子所發出的異香,特別有一股吸人的力量,不自覺地走到門前,摸摸那個門環,心道:「這裏面不知有什麼古怪物事?」那門環轉了兩轉,忽然自動開了,陳天宇吃了一驚。但是好奇心使他走了進去。裏面佈置如同神殿,中間貯有一個女子的塑像,面如滿月,金髮披肩,竟是一個胡女的塑像。陳天宇正在出奇,忽聞得背後有人咳嗽,回頭一看,只見冰川天女滿面怒容,指著自己!

  陳天宇這一驚非同小可,真個是魂飛魄散,一顆心都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只聽得冰川天女冷冷說道:「你好大膽,你來這裏來做什麼?」陳天宇囁囁嚅嚅,道:「我、我、我、我不知道這裏不能進來!」冰川天女哼了一聲,道:「你不知道?芝娜未對你說嗎?我不相信!若然是她未說,就是她的不對。回頭我去問她。我不信芝娜會這樣粗心大意,連宮中的禁忌都不向你提起。你快說實話,不要倭過於人。」

  陳天宇本就不慣說謊,這時更怕冰川天女怪責芝娜,要芝娜替自己受過,拼著受責,大了膽子,道:「是我說謊,芝娜在我來第一天就對我說了。」冰川天女大為生氣,喝道:「那麼你為什麼偷偷進來,哼,你們師徒都不是好人,是你的師父教你來的嗎?」陳天宇道:「不,是我自己來的,我一時好奇,不知不覺地就走進來了。」

  說了之後,心中坦然,反而不似先前害怕,屋子裏四角都是點有長明燈,牆上還嵌有夜明珠,光線雖然不強,但已照見冰川天女的怒容,陳天宇來了這幾天,還從未見過冰川天女生氣,這時被她眼光一射,只覺一股寒意直透心頭,猛然間忽覺頸上一緊,渾身酸軟,原來已被冰川天女夾領一把提起;陳天宇從蕭青峰學了七八年武功,在江湖上也已算得不錯,這時被冰川天女一把提起,如捉小雞,竟是動彈不得。

  只聽得冰川天女冷冷說道:「你既然要來這兒,那就不必再出去了!」將他在空中轉了兩轉,這一瞬間,陳天宇只覺如騰雲駕霧一般,四邊牆壁有許多古古怪怪的人形,好像妖魔鬼怪,要飛撲出來,擇人而嚙。陳天宇被她轉了兩轉,頭昏眼花,忽而又似從雲端中掉了下來,原來是冰川天女用力將他向地上一摔!

  這一摔力度用得恰到好處,陳天宇駭叫一聲,魂飛魄散,本以為定被摔死無疑,那知一碰地面,地面忽然裂了一個大洞,陳天宇跌入洞中,碰得肋骨作痛,卻並未受傷,跳起來時,只見洞中漆黑,不辨五指,上面的裂縫,早已復合,隱隱的聽到上面傳來的輕微的腳步聲,大約是冰川天女已經走了。

  陳天宇被困在黑洞中,但感一陣陣寒冷潮濕之氣襲來,甚是難受,幸而他的內功,已有初步根基,盤膝靜坐,試行吐納,果然好了一些。陳天宇又害怕,又後悔,想起冰川天女所說的「你就不必再出去了!」這一句話,真是不寒而慄,心道:「莫非她真的要罰我在這洞中過一世不成?呀,師父、師娘和父親都不能見了,芝娜也不能見了。太陽、月亮和一切的美景都不能見了。」陳天宇還是個大孩子,想到傷心之處,不覺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上面又隱隱有腳步聲,陳天宇忽而想道:「若是冰川天女進來,見我哭泣,豈不笑我?」他對冰川天女本來不敢怨恨,但卻不願對她示弱,立刻收了眼淚,又再盤膝靜坐。那腳步聲近了又遠了,洞中一片漆黑,冰川天女沒有進來。陳天宇哪裏知道,這正是芝娜和冰川天女那一位貼身侍女幽萍的腳步聲。她們武功的根基尚淺,腳程不快,所以天未亮就起來,準備趕到冰峰側面的山頭,看冰川天女與白衣少年中午那一場比劍。

  陳天宇好生失望,過了一會,又聽得園中啼鳥之聲,陳天宇想道:「唐人詩云: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意境何等幽美,但與我現在的境遇卻恰恰相反。聽這鳥啼之聲,想必是天亮了。芝娜昨夜想去找我未遂,她哪知道,我被困在這兒,一夜未睡覺呢!呀,夜來雖無風雨,但對我來說,昨夜之事,也似遇到一場大風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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