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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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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皇帝也是人,我們一群小孩子又不吃他的口糧,當他一位長輩招待,也就算啦。 翠姐姐原則上同意二妹的見解,可是她怕紀珠闖禍,大爺脾氣大,自尊心極強,話不投機,他可能翻瞼不賣帳。 小綠卻說大哥胸襟廣闊,氣度豪爽,尤其對老年人有禮貌,那倒是不一定很可怕。討厭還是二哥,他那一張嘴真沒有辦法。 結果綠姑娘讓翠姐姐打發出去見老頭兒,暗地要她監視紀俠,二爺這會見確實很規矩,靜靜地坐在一邊聽紀珠跟老頭兒聊天。 大爺談鋒本來雄健,學識又十分充沛,只要老頭兒隨便提出一個什麼問題,他總有一長篇議論。 老頭也必有幾句話補充,他們談得非常合適,而且是滔滔不絕,自然大家也都不好插嘴了。 三爺紀寶今天是真乖,始終保持沉著,垂手肅立老頭身旁,態度還是頂恭敬,這在哥哥姐姐心目中要算一個奇跡,誰也都猜不出老兄肚子裡打什麼算盤。 片刻工夫,小翠廚房裡已經備便了嗟咄之筵,親自出來請老頭到飯廳入席。 圓桌子,一色白磁的盤碗,銀的酒杯,烏木筷子,家俱不能說太講究,而且是頂乾淨雅觀。老圃菜蔬,家常本色,炒筍片,豆腐湯,紅燒麵筋,冷拌茄子,另配幾個下酒碟兒,也不過豆兒,花生之類。 那些菜除了筍在北方不太容易吃得到,其餘可以說全不值錢,但在老頭兒看來沒有一件不新鮮。 小翠廚下原是會,今天也必是特別加工,幾個菜實在燒得好。 老頭顯得十分滿意,他一輩子就是沒享受過像這種的家常便飯,平常案前總是排個一百碗,表面說山珍海味,究竟是不是一百碗都能吃,恐怕頗有問題。 大概排近前一點的都是好東西,放在遠遠的,筷子伸也伸不到的,那也許簡直吃不得。 由你怎麼說,他至少不曾見過什麼豆腐湯,冷拌茄子,頭一次嘗到那滋味,那還能不叫好? 再說,幾十年來老規矩一個人用飯,就是骨肉至親,也只能站在案前看他吃,冷酷、無情、無聊、寂寞,使他覺得非常可恨。 然而沒辦法,祖宗家法不容破壞,他就只能忍耐著做個寡人。 寡人今天初次體會到家庭樂趣,被尊為老前輩,坐在上面正中第一位。 兩邊紀珠起鳳,其次小紅玲姑,下去小綠小晴,然後紀俠紀寶,喜萱小翠聯襟,念碧末座執壺。 圓桌子團團坐滿十二人,女的花嬌柳眉,男的玉貌朱顏,娘們輕輕地說淺淺地笑,爺們侃侃暢談,放量飲酒,滿屋子飄蕩著溫馨的熱情。 老頭歡欣眉宇,笑顏逐開,他舉起酒杯兒看著小翠說:「夫人,謝謝你,我今天實在很快樂,你隨便喝一點……」 小翠從容起立,雙手捧杯呷個半杯。 老頭卻把手裡一滿杯酒都喝幹了,笑了笑又說:「剛才紀俠問到尼布楚和議,究竟這回事與你們有何關係?色楞格尼布楚,是我們中國的土地,當然我們要設法收回來,和議是最完善的辦法,非不得已朝廷不欲輕啟兵端。羅刹何足抗衡中國,中國決不是不敢與之爭鋒,這裡講究的以德服人問題,你們懂得嗎?」 老頭笑道:「棄好背盟,這是謀國最卑劣的政策,假使羅刹不守約法,彼曲我直,不難一蹴平之,這又應該說是兵法問題,你以為如何?」 紀俠道:「眼前羅刹誠然不足敵,不足敵不與為敵,這是說王者之師嘛?然而你怕不怕養虎貽患呢?諸葛武侯出師表講得好:『今歲不戰,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擁江東…』這政策武侯認為不可解。此時所謂尼布楚和約,我們也的確不可解?和約無非苟安,苟安也能說是辦法?前輩,對不起,您所講的我們絕不敢苟同。」 幾句話說得老頭兒臉上微微有點變色,但是他也還是笑笑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就不懂,國家大事你們小孩子為什麼也要管……」 小綠驀地站起來,而且還頂神氣的說:「怎麼講我們不能管呢?我想,國家榮辱禍福,凡是中國人就都應該管,無所謂男女老幼,誰也皆有責任。歷年來羅刹屢犯邊疆,擊破索倫,攻取雅克薩,深入松花江,築呼瑪爾城,擄殺搶奪,魚肉我人民,搗毀我城市,萬家塗炭,十室九空。此可忍孰不可忍,何以見還說不欲親啟戰端呢?究竟要屈服到什麼時候才可以用兵呢?不通嘛……」 姑娘的話比俠二爺的還要難聽,大家全怔住了。 只有寶三爺笑得蹊蹺。 小翠自然是很嗔怪小綠,她心裡想:好,我把話告訴你,教你監視紀俠,你不但沒做到,自己還要大吹法螺,而且講得比誰都激烈。 同時翠姐姐也看出寶兄弟從中淘氣,本來嘛,天氣還早,為什麼留客人吃飯,還要出花樣點菜。 這不分明存心支使我走開,讓你好講話?可是你自己怎麼又不講,偏偏拉上綠姐姐代勞,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小翠想著真是又急又恨。 老頭兒卻也曉得紀寶在弄鬼,因為他剛才曾把小綠請到隔壁去商量過什麼事。 所以老人家對綠姑娘也就沒有生氣,還是微笑著說:「你的辯才很好,講得很雄壯也很有理由。不過你們必有隱衷,想從軍東北為國家效忠疆場呢?還是另有其它作用呢?姑娘你口氣太大,請你翠姐姐將詳細情形告訴我啦!」 說著他舉起酒杯喝。 大家全把眼睛瞅著翠姐姐。 可是翠姐姐很為難,她似乎不懂得應該講些什麼。 沉吟怙懾中,小綠卻又站起來,仍然頂神氣的說:「在翠姐姐沒講話之先,我得將我們一群人思想和抱負提一提。我們都是俠義的後人,我們的思想是如何做到一個真正的俠客,我們的抱負要為天地間正氣取義成仁!我們要做人所不能做的事,不敢做的事,我們就是不畏難,不怕吃苦,不要報酬,真理所在,生死以之……」 聽到這兒,老頭擺手說:「夠了,我明白了,然而太史公遊俠傳裡並沒有女孩子嘛!」 回頭便又睨著紀寶笑,笑著說:「你這小孩子必然極刁鑽古怪,話為什麼不自己講?講,現在我要你講。」 三爺今天確然有些顧忌,雖然不能確定老頭是什麼人,但從翠姐姐拘謹神色間,他猜想來頭不小,甚至也可疑到或是皇帝。 自量年幼言輕不足動聽,再來也怕哥哥姐姐不讓他痛快說,所以才會去慫恿綠姐姐出來做破題文章。 他存心洩露秘密,這大約總必是另有計較,巴不得老頭兒一聲吩咐。 立刻起來介紹章玲姑,說出一連串話,說是若干年前松花江一帶怎樣蒙受羅刹人蹂躪,說章家一家男女老幼慘遭荼毒……話題兒轉入玲姑立志為父母報仇,接著乾脆把弟兄姐妹一番計議也告訴了人家……小翠不用說嚇壞了。 起鳳玲姑氣得直跺腳,紀珠紀俠小紅喜萱心裡也都很著急,三爺卻還是他說他的絕不理會…… 老頭兒卻聽得津津有味。 直等到寶三爺把話都講完了,他才頓著酒杯兒嚴肅地說:「你們是在胡鬧,什麼叫做行俠,行俠與盜賊有什麼分別?你們弄得清楚嗎?盜賊無不掛上行俠幌子,所謂替天行道,劫富濟貧,難道不算犯法?話說遠了,你們不耐煩聽,我也懶得多講,總而言之國家有道,文化昌明,法律是一般人公平的保障,根本不許私人行俠,行俠必然觸犯法紀,於是免不了以盜賊論罪……勾結黨羽,私相仇殺,不恤身家,但求快意,因此墮落法網,小則身敗名裂,大則貽害父母妻孥。你們是什麼樣人家子弟,你們也想想看鬍子是不是隨便可以幹的?羅刹人流毒東北邊疆,這是國恥,國家自有雪恥的辦法。章玲姑立志為父母復仇,其心可嘉,這事我可以答應幫忙,怎麼樣幫忙你們不必問,改天我自然會告訴傅侯。最後一句話我就是不許你們胡為,你們必須自愛,紀珠紀俠念碧起鳳,準備下科報名考試,文武兩途由你們自己選擇,在我看你們大約都行,最可惜的是紀寶,他有點夭相……」 說到這兒頓住,眼睛卻直瞅著小翠。 翠姐姐淒然不語,大家也都低了頭。 驀地外面闖進一個女人,鄉村娘們打扮,進來便向老頭請個安,這人是李夫人燕黛。 大家一看恍然明白,慌不迭都站了起來。 燕黛說:「誰能想得到老佛爺上這地方來呢,真是叫人好找……」 老頭從容喝酒這:「沒叫你找我呀,我在這兒很快樂,你又來打攪了……來了多少人,德明來了沒有?你去帶他進來,其餘人全給我擋回去,我再喝兩杯也就走了。」 燕黛答應一聲「是」,回頭便對小翠低笑道:「你今天可沒算出來吧?好大的膽子,還不趕快跪下…… 老頭趕緊擺手說:「別多事,你們還是越隨便越好。」 他雖然這樣說,到底大家還是爬下去亂碰了一陣頭。 老頭笑道:「馬夫人的相人術的確很高明,紀寶眼力也不錯,他肚子裡也在可疑,紀珠紀俠不過看我一個官……」 說著大笑,笑聲裡燕黛把那位叫做德明的貝勒領來了,請過安,老頭教他解下佩劍放在桌上。 然後點手兒喚紀寶過去,看看他再看看劍。 隨即又喝幹一杯酒,又是一陣沉吟,看樣子還好象心裡有點難過。 老頭兒又喝酒,又看紀寶,又沉吟,又摸摸桌上寶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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