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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第四十五章 煙靄渺 此情如是

  「仰遠樓」外,有一片流淡的楓林,楓林盡頭,面臨著一道深有百丈的絕壁,站在絕壁邊緣,可以俯視遠近層巒群峰,鬱綠山色,以及,那浮沉飄渺的煙雲霧靄;站在那裡,你將會覺得心曠神恰,胸頭塊壘消除一空,有一種平靜的孤獨感,有一種特異的高遠與恬淡意韻……現在,是下午,不到黃昏,將近黃昏。

  紫千豪身著一襲質料柔軟的寬大青袍,足上是一雙輕便的黑緞布鞋,他茂密的黑亮頭髮往上梳起,頂端給以束髮玉冠,神采奕奕,容光煥發的獨自在林中倘佯散步,形色間,顯得安詳極了,平靜極了。

  悠閒的,他來到了絕壁邊緣,目光帶著三分迷蒙,沉默的凝視著下麵微微升起的暮靄輕煙,他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想著什麼,神態裡,有一股深途的幽寂與寧靜的落寞,因為這樣,他那一雙入鬢的劍眉就悄悄蹩結在一起了。

  今天,是他回來的第五天,也就是說,距離一場不可避免的廝殺紛爭就只剩下十天左右的時間了,那場爭鬥,不管結果如何,卻總是令人感覺窒息的……寒冽的山風吹刮過來,帶著蕭瑟刺骨的涼意,拂起了紫千豪的袍袖,他迎風挺立,毫不移動,那模樣,堅定強毅得宛如一隻鼎,一方磐石,一座永難搖晃的山,又是威猛,又是雄壯!

  這時,天色已逐漸沉留下來,原本微弱的西斜落日,更已隱入暮雲之中,嶺峰之後,那淒涼而澀談的夕霞,也就更顯得股俄又模糊了。

  輕緩的,一陣腳步聲來自紫千豪身後,他驚然驚悟,轉頭回望,那走近的人,竟是方櫻!

  望著穿了一身淺綠裙據的方櫻,紫千豪微笑無語,他的目光卻是溫柔的,和藹的。

  「紫幫主,你一個人在這裡想什麼?」

  紫千豪平靜的道:「想很多事,過去的,現在的,以及未來的,你不覺得,我時常該承受某些困擾麼?」

  點點頭,方櫻道:「我覺得;紫幫主,有太多的重擔荷在你雙肩上。」垂下密而長的睫毛,方櫻又輕輕的道:「再有十天,關心玉的那批同路人就要來到西陲尋你替關心玉報仇了,紫幫主,這又會是一場血淋淋的殘殺,是嗎?」

  唇角僵硬的勾動了一下,紫千豪道:「我想是的。」

  嘆息一聲,方櫻姣美的面龐上浮罩著一層無奈的陰霾,她愁苦的看著紫千豪,幽幽的道:「為什麼呢?難道這些人便永遠不會覺得殺戈的可怕,與血腥的後果又是如何悲涼嗎?難道他們就不怕死亡,反而喜歡這些殘酷的事件一連串的發生;他們就想不到那種橫屍斷命的情景又是多麼慘烈與尖銳?」

  苦澀的一笑,紫千豪道:「或者他們想得到,但是他們身不由己。」

  驚異而迷們的,方櫻道:「怎麼說?」

  沉重的,紫千豪道:「方姑娘,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苦處,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生存的環境,有很多事,往往不能任由自己的心意去發展,譬如說,我原來不欲濺血傷命,但是,如果我的手下弟兄被人殺害了,我又怎能漠然視之,袖手旁觀?雖然我的本意是厭惡爭鬥的,但為了我與弟兄們之間的思義和情感,我也只好咬著牙,忍著心去談血傷命了,這說起來很悲哀,不過,事實卻往往如此……」

  頓了頓,他又道:「以熊無極熊兄為例,他自己又何嘗願意與我為敵?但在情勢的逼迫下,他也只好豁將出去,勉強應命;若非和我們巧遇在『浣豐』酒樓上,到今天他不仍然是我們一個頭痛的敵人嗎?老實說,熊兄有幾句話講得頗有道理,他說,在江湖上混,混到頭來,有時候連自己做主做自己願做事都難……」

  方櫻呐呐的道:「但是,紫幫主,我記得你並不同意他這幾句話,你更特別反駁與否認,還勸導他要盡可能照自己的主意去行事——」

  輕喟一聲,紫千豪道:「不錯,根本上我是反對這幾句話的,但是,現實卻沒有這般容易否認,我一力開導能兄,骨子裡,我又何嘗不是自己也在為自己掙扎呢?又何嘗不是在香自己加強信念呢?而熊兄是令人欽佩的,他竟毅然做到了他心中想做的事,不去理會做過之後所將引起的結果,更不顧慮日後外面的辱駡與流言……這是極其痛苦的一件決定,而熊兄卻做到了,假如人人都能這樣,可能,天下的紛爭便將減少很多了……」

  方櫻低聲道:「紫幫主,你是說,中原那批來敵,他們也不見得個個都願意千里迢迢趕至西陲與你拼命?」

  點點頭,紫千豪道:「是的,他們不會個個都心甘情願冒此大險!」

  方櫻眨動著那雙大眼,道:「但……他們卻要來了……」

  微拂衣袖,紫千豪道:「說得對,他們就要來了,方姑娘,因為情勢所遏,不得不來,你該知道,在很多時候,遵義責任,比生死問題更來得重要!」

  雙眸深處,流展著一抹深深的關切與愛惜韻意,方櫻稍稍挨近了一點,她溫婉又猶鬱的道:「紫幫主,你太辛苦了……」

  凝注著她,紫千豪沉緩的道:「謝謝你的關懷,方姑娘。」

  方櫻幕然一激靈,有些畏冷的往後瑟縮了一下,紫千豪微笑道:「冷嗎?我的外衣給你披——」

  驚異又羞澀的,方櫻忙道:「不,不用了,我……我不怎麼冷……」

  不再多說,紫千豪扯開腰間錦帶,反手將青袍脫下,輕輕為方櫻披上,他兩手將衣襟拉到一側,還仔細的為方櫻掖緊掩好,那舉動,體貼極了,也溫柔極了。

  方櫻纖弱的軀體罩在青飽之內,而衣袍上還帶著紫千豪身上暖暖的體溫,有一股特異的男人氣息自袍襟上散出,一刹間,方櫻宛如癡迷了,沉醉了,她不知什麼時候,把自己一雙白嫩的小手握上了紫千豪的雙腕,青抱下的身體,也在掩飾不住的微微顫抖著——激動的微微顫抖著……和善而冷靜的注視著她,紫千豪並不縮回自己的兩手,他僅只以一種低沉而清潤的語聲道:「暖和一些了麼?方姑娘……」

  驚然一驚,方櫻仿佛如夢初覺,她這時才發現了自己的失態與迷茫,急急放開握著紫千豪雙碗的手,在沉黯的光線裡,她一張面龐已配紅如三月的榴火,羞澀又窘迫的低下頭去,她聲如蚊納般道:「多謝你,紫幫主,我……我覺得暖和多了……」誠然,方櫻是暖和多了,這不僅只指她的身體而言,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那顆一向極少感受此等溫馨滋味的心。

  紫千豪的目光又投注向發蒼蒼的山嶺暮靄,而遠近的景色,也早已一片溫婉,有如被一層談緩的顏色逐漸加深的紗幔所籠罩一樣,看過去,予人一種空茫落寞,孤單淒涼的感觸……怯生生的,方櫻瞅著紫千豪的臉色道:「紫幫主——」

  紫千豪回視她:「嗯?」

  抿抿嘴唇,方櫻有些畏怯的道:「你——不大高興?」

  和照的笑了,紫千豪道:「沒有,為什麼呢?」

  赫然垂首,方櫻道:「我以為……你會因為我剛才……剛才的冒失而不快……」

  紫千豪笑道:「不要多心,方姑娘,你並沒有什麼冒失的地方;我們江湖兒女,原本便是不拘小節的,是麼?」

  心一沉,方櫻失望道:「紫幫主,你……你是說,你並不認為方才……方才那些小小的舉動是反常與……與特異的?」

  當然,紫千豪不是不明白,他是太明白了,只是他不願意說出,更不適合在此等風急雲詭的險惡關頭前說出,因此,他只有淡淡的道:「是的,我不認為。」

  看了方櫻那羞窘與悲戚的面容一眼,他又補充道:「我們原本便應該互相關懷,是麼?」

  強顏一笑,方櫻幽幽的道:「是應該的……紫幫主,是應該的……」

  她盡力忍住心中的哀怨形諸於外,倒過臉去,她語聲竟有些哽咽的道:「我想……我很愚蠢……」

  紫千豪愕然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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