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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路上,他們簡單的飲食,草草的休憩。談不出舒適,更談不上享受,他們討論的只是即將來臨的兇險,思付的也是如何渡過這一道難關,他們將精力集中在一個焦點上。別的,不去想,也不願去想了。

  於是。第五天已經成為回憶,今天,是第六天的黃昏,現在,他們的鐵騎已來在「三道橋」郊野的「白蛇山」下。

  白蛇山果如其名,是一條狹窄而軟蜒的白色石質山脊並不太高,卻異常險峻,山上除了幾棵雜樹之外,岩壁及石質表層上還附坐著一片片灰白色的鮮苔類植物,白蛇山拔起於地平線上,沒有接連著任何其他峰巒,而蛇頭部分向著三道橋方向,蛇尾則朝東延伸。

  這時,大地的光度微弱而幽黯,連最後一抹淒生生的紫紅也消失了,暮靄藍濛濛的浮沉在空中,在原野,在山脊,還有,人們的心田裡,更有著一股子冷瑟而蒼涼的味兒,連講話聲也有些落寞了……

  仰望著白蛇山,紫千豪低沉的道:「真像一條白色的巨蛇,是麼?」

  左丹輕輕吸了口氣,道:「我覺得這地方有點邪,大哥,你呢?」

  笑笑,紫千豪道:「這只是此處的灰黯景色影響了你的意識,另外,我們此來的原因也多少有些關係,我們都知道,今天我們到這裡來,並不是赴喜筵或相親,我們準備流血,流人家的或是流我們自己的……」

  金奴雄低笑道:「當然是流那老牛鼻子的血……」

  紫千豪翻身下馬,他對金奴雄道:「奴雄,把坐騎牽到那邊的一塊山岩後面去,記著這裡的地形,回來的時候,我們便從這裡離開,我是說,不管我們三個人一道回來,抑是只有一個與兩個回來,所以,大家全要記牢了……」

  沒有再多說,左丹與金奴雄也下了馬。他們和紫千豪一樣,仔細又仔細的把周遭的地形、道路、景物都默志心中,反復演述,然後,金奴雄迅速將三匹馬兒牽到右側二十步外的一塊長方形巨石之後。

  不再遲疑,紫千豪一拍手道:「上山!」

  於是,三個人像三隻出弦的怒矢,起落如飛的筆直轉向山頂,他們雖然走的是直線,卻巧妙地借著山石或雜樹的掩護隱藏著身形,快得令人驚異,就在那麼一丁點的時間裡,三個人已全上了山頂!

  在一塊斜斜伸展的山石後面隱蔽起來,紫千豪的臉色因為這一陣劇烈的奔波而變得略顯蒼白,左丹轉了口氣,擔心的道:「大哥,你的氣色有點……」

  面龐一沉,紫千豪微微喘息道:「不要顧著我,先找那『問心宮』再說!」

  左丹碰了個釘子,正待伸頭出來搜尋,旁邊,金奴雄已突然用手往山頂的右側方一塊略微低窪處指去:「看!大哥,那可能組是『問心宮』了!」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嗯,果然不錯,在那片略略低落的石窪中,可不是正有一座孤伶伶的殘破道觀?雖然天色入暮,雖然道觀四周被一些疏落的雜樹環繞著,但只要一看見那頹折的簷角,剝落的瓦面,以及兩扇灰敗的木柵門——立刻就使紫千豪明白了那就是他們此來的目的地——「問心宮」!

  那座道觀看去十分殘舊而狹小,占地最多只有三丈多一點方圓,令人不禁會懷疑到,當初建它的時候除了供奉三清祖師之外,是否還能容得下侍候神祗的道士們?

  觀察了良久,紫千豪正沉吟著,金奴雄已在一旁低聲嘀咕道:「媽的,這麼小小的一座破道士觀,還配稱做『宮』?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引據來的典故……」

  左丹冷冷的道:「不算小了,你試試看,從山下把那些造房子的材料一點一點往上搬,該多累人?就拿你這位力大如牛的哥們來說,只怕也不簡單吧?」

  哼了哼,金奴雄斜了左丹一眼:「難道說,我們傲節山上金壁燦煌的亭臺樓閣就是平空建起的了?你該不會不曉得那也是靠著人力一點一點把東西搬上山,又一點一點築成的吧?哼,只怪你眼界不夠大,想不透,看不寬!」

  不料一向言語遲鈍而木訥的金奴雄會來上這麼一下反掌,左丹不由猛然窒住了,他還沒有來得及想出如何招架,紫千豪已轉過頭來,低促而簡潔的道:「我立時進「問心宮」去,你們兩人在我進去後也要展開行動,左丹在宮前,金奴雄伏宮後,聽我長嘯之聲,嘯聲一起,你們即刻由前後撲進宮內與我會合,但是,如果我未發嘯聲,則不准擅動,必須在原地靜候,半個時辰內我如未曾出來,又沒有嘯聲,你們再沖過去助我!」

  左丹與金奴雄二人齊齊點頭,紫千豪目光愛惜的注視著他們,半晌,又低沉的道:「保重了。」

  左丹也啞著聲音道:「大哥,你也是一樣……」

  抽了抽鼻子。金奴雄跟著道:「記著情形一不對就要先出手。大哥,可不能叫那老牛鼻子占了便宜,寧願叫對方臭駡也不可叫他們沾光……」

  笑笑,紫千豪道:「我心中有數……」

  說著話,他已自山石後現身而出,毫不猶豫的大步朝前面那座被幾株雜樹環繞著的道現行去。

  從紫千豪隱身之處到那座道觀的距離,約有十五六丈遠近,這段空間,在紫千豪來說,是何其漫長,卻又恁般短促,他希望快些走到,又祈求慢一點走到,他願意立即將結果揭曉,又期盼留一些時間再供他思慮,但是,不論如何,紫千豪俱明白這一次的任務將是沉重而艱辛的,任憑它的結果如何,其中的經過卻必然夠人消受的了……

  不知怎的,額頭上竟湧出了濕淋淋的冷汗,紫千豪苦澀的笑笑,他知道,這並非畏怯,只是。他的體質可真有些孱弱了,這一場又一場的血雨腥風,便是鐵打的人兒,怕也得磨去一層皮了……

  如今,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夜幕降臨得實在太快,也不過眨眼的功夫,就像一隻布袋般將整個大地都套進去了。

  那座道觀,嗯,就在眼前了,風搖著雜樹葉子,發出一陣陣低啞與尖銳交錯的呼嘯,宛如無數的鬼魂在號啕,在哭泣,而枝葉搖晃著,頗有些張牙舞爪的味道,就似是成千上百的幢幢魅影……

  用細木柵造成的觀門,如今早已頹廢得殘落不堪,木柵有一根沒一根的連在上面,看不出原先是漆的什麼顏色,此時早已完全變成了灰黑,一種緊無光彩的灰黑,毫無生氣的灰黑,要死不活的灰黑,而現牆也倒塌得不像是牆了,有的還留著一裁在那裡,有的崩了一半,有的便全坍了,看上去,這片由風火磚圍成的觀牆,現在就像一些參差不齊的大齒一樣,木柵門竟沒有關,被風吹得吱呀吱呀的裡外搖擺,還時而發出低沉的碰撞聲,宛如在嘲笑每一個來到此地的不速之客,從這裡望將進去,可以看到觀裡正面的神壇,以及屋樑下那盞昏黃晦澀的「長生燈」,神壇上塵垢深積,蛛網密結,連那兩邊低垂的布幔也是那般陳舊而殘破,黑勤勤的,像掛在那裡已經有幾百年了……整個道觀內外,不但死寂陰森。一片頹敗,更連一丁點廟觀中應有的肅穆之氣也沒有,所有的,只是那種令人毛骨驚然的寒冽感覺,那種鬼眼隱眨的森寒顫慄,使人覺得不像是走進一座道觀,而是,步入閻羅殿了……

  空氣中飄浮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怪氣味,像是什麼東西放久了發黴酵,又似便坑裡的積糞散出來的惡臭,還像,嗯,還像是一種死豬肉腐爛後的味道,那座沉重、悶窒、濃烈,幾乎要把人隔夜的食物全從肛腸裡掏將出來,好作嘔!

  猛的——

  紫千豪心頭一挑,是的,這種氣味對他來說並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而且太熟悉了,只是在此時此景,他卻不會想到又能聞著,是的,不會錯,那是一種最原始的味道——屍臭!

  有些嘔心的緊屏住呼吸,紫千豪目光淡淡掃過了木柵門上一方斜垂下來的木匾,木匾上三個模糊而殘舊的小字:「問心宮」。

  搖搖頭,紫千豪緩步走進。他注視著神壇頂梁上用下來的那盞「長生燈」,這盞燈好像白天黑夜老是燃亮著一樣,雖然它的光芒總是昏昏暗暗的,恍優溜溜的宛似鬼火一般,但卻多少也算有了光,另外,起碼還證明了一點,這裡,仍有人在住著,而且這人必是個活的!

  黑夜、破觀、頹壇、昏燈。以及空氣中飄散著的屍臭,整個合起來,給予紫千豪一種窒息的、壓迫的、翳悶的感覺,他經過的風浪多了,染過的血腥也多了。出生入死的次數更多了,但是,對眼前的情景與氣氛,卻仍有著極端憎厭及不耐的反應,而周遭一片寂靜。死一樣的寂靜,這種令人恐懼不安的寂靜卻像有形的物體般包圍著他,擠湧向他,使他有一種想大喊狂叫的欲求,使他生起一種要毀拆這座破現的心理,於是,他儘量抑制著自己。冷冷的——他連自己也奇怪語聲竟是如此冰寒而陰森的道:「攀鷹道長,我想,你已知道我進來了.如果你願意.我想與你談一談我們之間的事!」

  反應之快,大大出乎紫千豪意料之外,幾乎是立即的,一個懶散、乾澀、低啞,而又帶著些兒疲乏的古怪語聲響了起來:「山人我早就看見你了,你是誰?找我幹什麼?你如何跑到這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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