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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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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畢竟沒有打招呼,因為這位姑娘看了他一眼,那完全是陌生人的眼神,所以他收回了欲招呼的手。但他不能不在內心嘶呼著:這不就是她嗎?她為什麼故作不認識我?她來幹什麼?毛華廷低聲道:「曾兄,這個小子見過嗎?」曾不凡微微地搖頭,道:「毛兄,看他的包袱,必也是武林中人。不過我只要瞄他─眼。媽的:八成是無名小卒。 稀鬆……」陰麗桃皺皺眉頭沒有出聲。 他不會同意曾不凡的看法,傷心渡這不祥之地,常人不是有千萬火急的事,絕不冒險抄這小路,而這年輕人雖然打扮樸素,英華內蘊,就憑這份消閒悠靜之氣,常人就作不到。 只不過要陰麗桃視他為今夜的大戲中的主角之一,卻又不大甘心。這就是人類的劣根性。 店內暗下來,孫愣子點了兩盞孔明燈,掛在梁上垂下的掛鉤上。燈光幽暗,映在不同的面孔上,像一些牛鬼蛇神都顯了原形似的。 此刻,黑黝黝的門外又晃進一人,五旬以內,光長骨頭不長肉,瘦得像只風雞,一件洗漿得泛白的藍布長衫,有如隔夜餿了的稀飯;留著稀疏的山羊鬍子。肩上有個錢褡子,錢格子後面袋中露出了半截生銹的三尖兩刃刀。 一雙黃澄澄的眼珠子四下掃瞄了一陣,「砰」地一聲把錢褡子丟在桌上。孫楞子已上來打招呼道:「大叔,您老是打尖還是住店?」老頭揮揮手道:「慢著……」又壓低聲音道:「小子,能不有給我找個賣的?趕了幾天的路,火氣很大,老夫知道,擺火的最好辦法是找個賣的折騰一番……」孫愣子茫然攤著手道:「大叔,您要賣什麼?」小老頭顫動著雙手、似想找個適當而又能使孫愣子懂的詞句說出來,一時卻又想不出來。他訥訥地道:「就是…… 就是賣『荷包』的……」孫愣子可沒聽說過這些雙關的下流話,只是荷包他見過,端午節時小孩子身上會戴上幾個,內有香包。他苦笑道:「大叔,這兒只賣家常便飯……再就是擺渡,可不賣荷包……大叔……你到底要吃什麼?」小老頭猴眼疾翻,連連拾著下顎,指向陰麗桃那邊,道: 「就是那玩藝兒……」可惜孫愣子會錯了意,拍拍前額道:「大叔,您要溜三鮮、咕老肉,還有紅燒樟脯是不是,這好辦,小店還能湊出這幾道菜來……」小老頭道:「你這小子是不是裝了一腦子漿糊?有十六七了吧?老夫在你這年紀,早就到勾欄院去關門拉鋪咧這工夫孫掌櫃見愣子和客人纏夾不清,大聲道:「愣子,客人叫什麼菜你自管嗆呼出來,咱們有的當然供應,沒有的也請貴客多包涵,山村野店,不敢準備太多的材料孫愣子訥訥道:「掌櫃的,這位大叔要的我聽不大懂,先是說要賣的,又說要『荷包』,最後又指指陰姑娘那邊,說是就是那玩藝兒……」孫掌櫃的是過來人,立刻會意,道:「貴客,四十裡外的劉家集上有,您過了河,急趕一點,大約三更稍過,可以到達劉家集……」小老頭道:「掌櫃的,貴不貴?」孫掌櫃的道:「劉家集不是個什麼大地方、凡是住戶較多的地方,都有幹這個的,只不過沒有什麼養眼的貨色。鄉熊粉頭嘛,也貴不起來,聽說『隨便』三錢銀子,『關門』五錢,『過夜』八錢到一兩……」小老頭道:「掌櫃的,遠水救不了近火,有現成的,你能不能給張羅張羅?雖然老了點,沒有魚嘛,蝦也湊合哩孫掌櫃的訥訥道:「這……這……你老多包涵……」陰麗桃再也忍不住了,忿然離座,指著老頭道:「老雜碎,你看上了老娘是不是。來,我管你個夠。」小老頭裝著沒聽見,卻對孫愣子道:「小子,你們都有什麼吃的呀?」孫愣子道:「包子、餃子、麵條子、疙瘩湯、火燒子。 要啥有啥,活人腦子現炸!」小老頭道:「小子,就來個酥炸活人腦子吧!」搔搔頭皮,孫愣子道:「大叔,您別開胃哩!」小老頭道:「不是要啥有啥,活人腦子現炸嗎?」孫愣子「呼嚕」一聲,吸著清涕道:「大叔,這不過一時貧嘴,哪有炸活人腦子的?」齜牙一笑,小老頭道:「別的時候當然不成,今天晚上要吃活人腦子可就不缺貨啦:小子,這幾天大魚大肉吃膩了,就來點清淡的吧:─碗加料陽春麵。」孫愣子道:「加料陽春麵……」小老頭楊聲道:「加料陽春麵都不懂嗎?真是他媽壽頭壽腦地,一竅不通。加料陽春麵就是兩個陽春麵合二為一。」這工夫陽麗桃忿然坐下.狠聲道:「先別咋唬,你那顆『鳥頭』先在你肩上借寄─會。」孫份子對孫掌櫃的道:「我雖不知道他們是幹啥的,卻知道他們一個也不想過河。掌櫃的,依你看,這些人都是幹什麼的?」孫掌櫃的道:「這些人都是擺設.主角就是討債和還債的。在這場面上越是咋咋唬唬的人越沒有什麼,悶聲不響的,反倒要特別注意了……」孫愣子本能地向一老一少及那年輕人望去,而那年輕人正在邊吃邊望著那個動人的姑娘。一壺酒幹了,又要了─壺。 「怒山雙筆」林氏兄弟也在邊吃邊低聲交換意見,他們二人的注意力,顯然全投注在陰麗桃等三人身上,對那老人、少女以及那個年輕人,似乎不太在意。 最早到達,聲言吃點東西就要過河的人,也沒有意思急欲過河哩:這工夫孫慣子為小老頭端上一大碗雙料陽春麵,小老頭還要了胡椒、醋及醬油等,花錢不多譜兒可不小。 就在這時,門外馬嘶聲甚為喧器,孫愣子出去照料馬匹又擁進十二個漢子,個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 「怒山雙筆」林老二道:「老大,是『十二生肖』到了林老大瞄了一眼道:「人多未必有用,實力卻沒有曾不凡等人深厚。」「十二行肖」是十二兄弟,老大鄒忠叫了現成的包子饅頭,切了─大盤鹵肉和一大盆的酸辣湯。這一桌對吃比較馬虎,個個藍布包頭,一副化外之民的樣子。 只是他們包袱中的兵刃十分沉重。 這工夫那個消閒安詳的年輕人已吃完,負手走過那一老一少的桌邊,向少女點點頭道:「梅心,久違了……」他的聲音很低,別人都未注意,因為近二十匹牲口在外面嘶叫,聲浪極大。可是這位女郎只看了他一眼而未作聲。 年輕人也未在意,一直踱到大灶附近。中間隔了一道齊腰的欄櫃,至於住宿之處在後院中,用毛竹搭了些棚子,約能容納十來個人。 掌櫃的切好了一盤拼盤,交孫愣子端去,道:「這位老弟還要點什麼?」年輕人道:「不要了,掌櫃的,把灶封了吧:」孫掌櫃的道:「老弟是說……」年輕人道:「這麼晚了,也不會有客人來哩!每天晚上不都要封灶嗎?」這種大灶都燃煤球,把爐口用泥巴封上,只留一個小孔,可保爐火不滅,明天姚開不必再生火省了麻煩。 孫掌櫃的道:「老弟,在平常.這辰光往往還有人過河打尖。反正到這兒來的必有緊三火四的急事,沒有急事的也不會來。」這工夫陰麗桃忽然插上嘴,道:「掌櫃的,人已經夠了! 為你為大家著想,太熱鬧了也不是什麼好事。要來的已經來了,不來的就是用八拾轎子去接也不會來。把灶挑了吧!」孫掌櫃的道:「挑……挑灶?我說這位姑……娘,小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臘月三十日祭天地以後才挑灶,因為過年沒人過河咧i其餘的日子封灶而不挑灶呀!」陰麗桃道:「掌櫃的,如果還有明天,你就是重生爐火也累不著你呀!你說對不對?」孫掌櫃的道:「是……姑……姑娘說的也是……」好象這「姑娘」二字說出來十分繞口吃力似的。掌櫃的很聽話,把灶挑了。 年輕人正要走開,掌櫃的道:「老弟。貴姓大名……」年輕人道:「敝姓葉……」孫掌櫃的覺得這年輕人說話平平淡淡,不文不火,卻往往有無尚的威儀,使人不忍也不敢違抗,聽陰麗桃的話,不過是不願招惹而已。 姓葉的回座時,在那嬌嬈的少女桌邊站了一下,低聲道:「兩次援手之情,在下實在不便或忘,不過姑娘說過,下次不論在何處遇上,你如果不理我。我都不要驚奇或忿怒。老實說,我不會忿怒,但永遠不忘那山谷中的一日之聚……」姑娘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根本不承認有那回事似的。葉姓年輕人回座,那老人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姓葉的微微皺眉,不免犯疑,這姑娘應該是鐵悔心,雖然上次分手時她曾交待過,難道就如此絕情嗎?或者,她故作不識有她不得已之苦衷?這工夫除了陰麗桃那─桌,由於叫的菜多,還要細嚼慢嚥,其餘的也都風捲殘雲似的吃完了。這是因為,他們心裡都清楚,正如陰麗桃所說的「如果還有明天,再生爐火也累不著」,這不是暗示今夜來此的人沒有幾人有把握離開這傷心渡嗎?小老頭的雙料陽春麵早吃完了,摸摸肚皮道:「掌櫃的,有磨刀石沒有?」他這麼嚷嚷著,已自錢褡子中抽出了生銹的三尖兩刃刀,真是人的名樹的影兒,在場諸人都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大多微微色變。陰麗桃卻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磨刀叟』那個老不死的……」孫份子道:「大叔,你要磨刀石是不是?當然有。要大的還是小的?看你的鏽刀,八成是要用最大的磨刀石羅?」「磨刀叟」道:「對對!越大越好,順便用碗盛些清水來。」「磨刀叟」把巨大的磨石放在長凳上,撩上水,就「霍霍霍霍」地磨了起來,一邊磨還一邊哼著風流小調。這聲音使在座大多數人心頭上酥酥癢癢地。 武林中人只要聽說過「磨刀叟」之名,必然也聽說過此人一旦公開磨刀,必有一場腥風血雨近在眼前了。現在,大家都吃飽了,要作的事也不能永遠再瞞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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