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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兩人都沉默下來,似是一時之間彼此都探悉了對方掩隱在心底深處的什麼,反而有些窘迫與尷尬了。

  燕鐵衣的目光投注在河面上,流水安靜無聲,但他的情緒卻頗為波蕩,多少年來的鐵血生涯,殘暴歲月,辰光在風急雲湧中渡過,在酸澀艱辛裡渡過,眼睛看的是猩赤的鮮血,寒凜的刃鋒,耳朵聽的是悍野的叱吼,慘怖的呼號,連思維、連魂夢,也都是交錯的刀光劍影,幻映的生死人面,那一段,扭曲變形的過往,滲和著一段,扭曲變形的回憶,就彷佛扯出了人的心肝五臟,揉撚成一團,血顫顫,赤淋淋的,老是迫得人有種作嘔的感覺,其間也有著異性的慕依,情愫的系投,但若非曇花一現,便是形勢環境的阻礙,使他不能,也不願承受……多少年了,他自信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他亦有過不娶不婚的念頭,然而,眼前他竟悸震於這樣一位少女,不波的心湖憑空生起漣漪,神魂顫抖于如此微妙的呼應裡,溫馨、甜蜜,卻也有著太多的怔忡與駭異,他不明白,莫非這就是碰上了?碰上了那個千百年前早已註定的有緣人?

  江萍也在顫震著,她卻沒有燕鐵衣那樣的定力,她的心情已由她的面龐上透露了太多,她幾乎有些興奮得窒息了,她知道這是什麼——短短的幾天裡,她已經找到以前二十二年都不曾找到的東西!

  在過了好一陣子之後,江萍終於先出了聲,腔調卻是抖抖的:「燕大哥……」

  面頰痙攣了一下,燕鐵衣強自鎮定的道:「呃?」

  江萍的臉兒紅暈如霞,她避開燕鐵衣的視線:「你——你不討厭我?」

  吞了口唾液,燕鐵衣覺得喉嚨裡又幹又苦:「當然不。」

  深垂下頭,江萍聲如蚊叫:「你有沒有——朋友?要好的朋友?」

  燕鐵衣頗覺迷惘的道:「要好的朋友?」

  江萍似是在掙扎著道:「我……我的意思是……是……指女孩子。」

  臉頰的肌肉又在抽搐,燕鐵衣竟不知自己如此面嫩:「沒有,還沒有。」

  江萍更是羞怯,卻鼓勇氣問下去:「那……大概……大概更不曾……娶親了?」

  連連搖頭,燕鐵衣面紅耳赤的道:「我還是一個人。」

  深深吸了口氣,江萍的兩眼望著地下,非常靦腆的細語:「燕大哥……你能不能……在這裡多住些時?」

  燕鐵衣搓著手,吃力的道:「讓我想想看,好嗎?」

  江萍羞澀的,但卻極為清晰的道:「大哥和我……都那麼希望你能在我家做較長時間的盤桓,尤其是……尤其是我;燕大哥,我們相識相處的日子雖然不久,但是……但是你該明白,我們對你的情感卻有著超乎時空甚多的深度……」

  燕鐵衣沙啞著嗓道:「我知道……」

  江萍把自己那條青色絲絹纏繞在手指上又解開,她反復做著這個相同的動作,低細的道:「所以,燕大哥,我……我願你能留下來,時間長些……或許……或許我們彼此間可以更瞭解些。」

  燕鐵衣吶吶的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咬咬下唇,江萍輕輕的道:「我們才相識不久,燕大哥,你會不會因為我講這些話而看不起我?」

  燕鐵衣忙道:「不,我怎會這樣想?」

  江萍怯怯的道:「在你之前,我不曾向任何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我原以為,今生只怕也不會有了,可是……忽然遇上了你……燕大哥,我不知為什麼,我好煩躁,又好悸動……我覺得實在太突兀了。」

  舐舐唇,燕鐵衣道:「是的,太突兀了,幾乎不像真的。」

  江萍急切的道:「但,但這是真的!」

  燕鐵衣點頭道:「我是說『幾乎』……」

  雙眸的光暈微現朦朧,夢似的迷蒙,江萍的語聲也有些幻漾如霧了:「從那天晚上第一次見到你……燕大哥?我就禁不住有一種迷眩的感覺,隱約裡,好像我們不是初識,好象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熟稔了,陌生中,帶著那樣一種親切的意味……」

  燕鐵衣略顯笨拙的道:「當時,我也有點心神不定。」

  摔摔頭,江萍道:「你知道不?那天晚上,我是頭一遭陪伴一個初識的陌生男人在後院裡散步?但我卻好樂意,好自然,沒有絲毫拘束不安的感覺。」

  燕鐵衣試探的道:「大概因為我救了你哥哥,你的心裡懷有感恩的成分在內吧!」

  肯定的搖頭,江萍道:「不會這麼單純,那只能使我對你尊敬銘感,卻不會令我樂於向你接近,燕大哥,這其中的微妙分野,我辨別得很清楚。」

  燕鐵衣道:「不知道你哥哥會怎麼想?」

  江萍堅決的道:「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作主,燕大哥,我早已向你說過。」

  燕鐵衣謹慎的道:「讓我們試著更進一步的相互瞭解——如你先前所言,好嗎?」

  江萍輕喟一聲:「但是,我們有時間嗎?」

  怔了怔,燕鐵衣道:「你是說?」

  江萍幽幽的道:「你若急著離去,我們那來『相互瞭解』的時間?」

  微微沉吟,燕鐵衣道:「我何嘗不願在府上多住幾天?可是,我不能離開堂口太久,我的事情繁雜而瑣碎,他們有些問題只能等著我回去解決。」

  江萍歎了口氣:「在這裡,對我,就那麼不重要?」

  燕鐵衣苦笑道:「話不是這樣說,江姑娘,你知道我的想法,但願兩邊都能兼顧,才是較為妥當的方式。」

  江萍沉重的道:「燕大哥,我們的相逢相識,有若浮萍偶聚,原是天南地北,互不相干的兩個陌生人,卻因機緣巧合而遇在一起,如有一方驟然而去,我恐怕……恐怕這段緣分就會中斷不綴了。」

  默然半晌,燕鐵衣道:「讓我們雙方都努力維繫吧!」

  江萍憂鬱的道:「我是怕你……」

  燕鐵衣嚴肅的道:「我素來是個重情感及負責任的人,江姑娘,我不會有輕玩之心——只要我一旦有了允諾!」

  江萍深沉的道:「好吧,燕大哥,我會等著這個『允諾』。」

  燕鐵衣又溫和的道:「你沒有生氣吧?江姑娘。」

  強顏一笑,江萍道:「沒有。」

  燕鐵衣道:「可是你的神色愁怨。」

  江萍低徐的道:「我是擔心——擔心我二十二年生命中不曾尋及的東西,一待尋及了起始,便又消逝無蹤。」

  燕鐵衣輕聲道:「別這麼敏感,我們的時間還多,江姑娘,這才只是開頭,而且,我既便離去,也不是一去不返,問題只在於我們彼此間是否覺得合宜。」

  江萍笑得有些蒼白:「我會儘量做得使你合宜,燕大哥。」

  怔忡了片刻,燕鐵衣道:「不要太委屈自己,江姑娘,我們雙方的立場都是公平的,讓我們自然去發展,好不?」

  點點頭,江萍道:「我聽你的,燕大哥。」

  燕鐵衣和悅的笑了:「這原是一樁值得慶倖的事,別因為一點小小的波折而損傷了它原有的真摯,江姑娘,時間的長短並不是情感成敗的唯一因素,更重要的是彼此的瞭解與信賴,我想,我們都會好好珍惜而益求雋永。」

  江萍深深凝視著燕鐵衣:「燕大哥,我會記住你的話。」

  燕鐵衣寬釋的笑道:「這才是個好孩子。」

  面靨浮丹,江萍抗辯著道:「我不是個『孩子』,燕大哥,我已是個大女人,夠大了。」

  哈哈一笑,燕鐵衣道:「當然夠大了,要不,我對著一個小娃娃談這些,豈不是在發癡癲?」

  江萍也覺為自己的急切爭辯而啞然失笑,她細細回味著燕鐵衣的話,這才心裡舒坦了許多,同時,她也頭一遭體會到男女相悅的滋味——甜蜜中,更摻合著那樣的酸與苦……

  燕鐵依柔聲道:「出來好一會了,我們回去吧?」

  江萍依戀的道:「再坐一會,燕大哥,好嗎?只要一會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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