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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第二十章 彼岸渺 黑道英雄

  從「帆子集」那個刀林燈海,血濺屍橫的慘烈場合裡突圍出來,屠森的情況可真是夠狼狽了,混身的血,混身的傷,滿腔的怨恨同憤怒,他一路上不停的詛咒著,詛咒「筏幫」,詛咒管婕妤,甚至連燕鐵衣也在他詛咒之列!

  來到距離「帆子集」十餘裡外的一處荒野裡,屠森堅持不再走遠,燕鐵衣無奈之下,只好挑選了一片松林子暫時棲身;在無燈無火又無水的情形裡,屠森毫不遲疑,立即為他自己治傷上藥,摸著黑,他的動作依然熟練而正確,並且,這一次他沒叫燕鐵衣幫忙。

  坐在一邊,燕鐵衣的雙眼在黑暗中閃眨著,就宛似兩顆晶瑩冷澄的烏亮墨玉:「屠森,不要我代勞?」

  屠森哼了哼,道:「你歇著吧。」

  燕鐵衣低聲道:「其實,我們大可以再往前走走,找處可以遮風避雨,有火有亮的地方,說不定可以弄上一壺熱水,這樣你治起傷來就要比現在方便多了。」

  屠森像是觸著了傷處,黑暗中,他噎了一聲,隨即又冷冷的道:「多謝你的好心,在這裡就動手療傷,要比再拖下去好得多──這是對我來說,當然有些人是希望我越晚治傷越好,甚至死得越快越好!」

  燕鐵衣慢吞吞的道:「屠森,我可沒有這種意思。」

  咬咬牙,屠森道:「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

  燕鐵衣有些惱火的道:「我如果要對付你,我會堂堂正正的做給你看,像這種惡毒想法,我絕不會有;屠森,你不可用你的觀點來印證我的心念!」

  屠森沒有回答,管自在忙著替自己周身傷處敷藥,燕鐵衣可以聽到他粗大的喘息聲,強忍痛苦時的噎氣聲,喉嚨裡的痰窒響,以及瓶罐相撞時的輕細微響,在治療的過程中屠森不時突而痙攣歪扭,強忍著那種尖銳的痛楚。

  過了好一會,燕鐵衣又緩緩的道:「不用大急,屠森,慢慢來,我們有的是時間。」

  屠森喘噓噓的道:「正好相反,沒多少時間了!」

  燕鐵衣疑惑的道:「怎麼說?」

  屠森怨毒的道:「我固然受傷不輕,『筏幫』更是損失慘重,就在他們元氣大喪,人手調配不全之際,我們立即回頭再次下手,抽冷子打他們一個猝不及防,叫他們連番折損,便不一蹶不振,至少也能搞得他軍心渙散,風聲鶴唳,於混亂驚擾裡取管婕妤性命,就要容易多了!」

  燕鐵衣道:「你肯定他們的力量會因今晚一戰而大受影響?」

  屠森惡狠狠的道:「當然肯定;管婕妤手下,有『大掌舵』一名,『二掌舵』一名,這兩人仍實際負責『筏幫』的大小事務,除非有十分重大的問題才須向管婕妤請示之外,一干日常瑣事俱由此二人決斷裁行;除了這兩個人,就是總管事,以及依次的十名管事了,這些角兒,便也全是『筏幫』中真正有本領,擔得起的人物,今晚上管婕妤沒有露面,她那兩名大、二掌舵亦未現身,減去這三個,那總管事固未受創,但他們的大管事『金麒麟』嚴長卿卻必然負傷不輕,而二管事上官如波,三管事曾雙合,四管事柏永昌,五管事牛兆欣,六管事叢威全已當場殞命……。」

  燕鐵衣忙道:「這幾名管事,你全認得?」

  屠森道:「當然認得,昔日在黃河水面,我曾同他們拚過一場,我記人的本事素強,見過一面便永難忘懷──對我的仇敵尤其如此!」

  燕鐵衣又道:「那麼,跟在嚴長卿身邊的兩個人又是『筏幫』的什麼人物!我是說從屋頂淩空撲下時被你劈死的那兩個?」

  屠森陰沉的道:「那兩人是誰我不知道,但後來從客棧瓦面上下來的五個,我卻曉得是『筏幫』那十名管事以下的『筏老大』,『筏老大』乃是『筏幫』裡直接引水隨船的角色,一條黃河,分段分區,『筏幫』這種『筏老大』數約七、八十人,大多是身體結實,水中功夫好又有幾下子的人物,這批傢伙倒不見得真個有什麼精湛武功,但個個又粗又橫,驃悍兇猛,憑的就是一股子野勁,人數多了,倒有點棘手;據我想,那第一次從客棧頂上撲下的五涸,以及後來再又撲下的七個,加上嚴長卿墜落之後二十多人,可能都是『筏老大』之屬。」

  燕鐵衣道:「那些位朋友確是狠,功夫都不算有什麼獨到之處,但硬是悍不畏死,前仆後繼的朝上沖,像是打了譜就不想活的架勢。」

  屠森憤怒的道:「我也不是善人,這些王八蛋既然嫌命長了,『巨蘆刀』下便看看他們有幾許頭顱可斬?」

  燕鐵衣謹慎的道:「屠森,你真打算馬上再幹一次?」

  屠森斷然道:「一點不錯!」

  燕鐵衣道:「但是,你的傷?」

  屠森挫著牙道:「這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能以最快的方法血洗『筏幫』,搏殺管婕妤。」

  凝視著屠森,燕鐵衣道:「但你的傷卻是實際上的困難,屠森,我已一再強調過,我不能幫你殺人!」

  屠森嗓門略帶沙啞的道:「這個你無須掛慮,我自有辦法!」

  燕鐵衣搖頭道:「老實說,我看不出你有什麼辦法,能使你身上的創傷不至影響你的行動。」

  屠森大聲道:「你懂什麼?難道在這方面我不比你更有經驗?我告訴你聽吧,第一,我已在傷口上加敷了雙倍分量的藥物,藥物當中更含有強力止痛的成分;第二,我方才已經吞下固氣凝血的藥丸,使中氣平順,創處快速結為血痂;做過這兩件事後,我便以布條將傷處困緊,不令破裂,如此一來,暫時可保行動無礙。」

  燕鐵衣冷靜的道:「做任何事,總應適度才好,治傷療疾亦然;屠森,我對醫理雖然欠通,但也知道過量的藥物對於創傷固能奏效于一時,卻乃種植其他遺患的根源,更是觸反本疾的禍由;好比一個十分饑餓的人,突然間大量進食,飽是塞飽了,但腸胃也就大大受到了損害,這是飲鴆止渴的危險做法,你可不要為逞一時意氣,而糟蹋了你自己,使傷口在將來轉向惡化。」

  屠森粗暴的道:「少囉嗦,你只記著你應該做什麼,用不著管我的事,我決定了要怎麼辦就怎麼辦,你跟著我走,湊合著如何還你的『債』也就是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屠森,我會實踐我的諾言──在你正式與管婕妤對陣之前,我不能算是還完了債,但是,一待你和管婕妤遭遇過後,無論你的目的是否達到,我即已報恩至盡,那時,也就到了我們分手的辰光,如若你未能償願,以後,便全是你自己的事了,這一項,我要先和你說明白!」

  屠森咆哮起來:「我知道,用不著你一再提醒我!」

  燕鐵衣淡淡的道:「為了你自己好,屠森,你還有機會再考慮一下──是過些天等你養好了傷再去尋仇,抑是馬上就去?」

  目光宛似火焰般熊熊燃燒,紅豔豔,青慘慘,屠森兇狠的道:「我已經決定了──明天晚上就到『大旺埠』『煙霞院』去殺他一個滿堂紅!」

  連燕鐵衣也不自覺有股寒氣自心底泛起,他歎了口氣,道:「我只是勸你,屠森,你既然這樣說,我還有什麼好講的!」

  屠森重重的道:「原本你也就是說的些廢話,燕鐵衣,先前在『帆子集』那一場拚鬥,你毫未盡到責任,你有意縱容他們將我圍困,你是存心替他們製造機會,好遂你借刀殺人的毒計,你原可為我分擔更大的壓力,幫我敵住更多的對手,甚至在我受傷以前便挽我於危難,但是你沒有,你完全沒有這麼做,你是眼睜睜的要看我流血,看我遭到對方的攻殺而不顧……燕鐵衣,我知道你怨恨我,仇恨我,只因為我救過你的命,你唯恐遭致不義的罪名,方才忍住不向我施辣手,然而你心裡時時刻刻在詛咒我,希望我早死,希望我被我的仇家殺害,這才遂你的心願,才會使你滿意,對不對?燕鐵衣,你好狠的心腸啊。」

  燕鐵衣淡淡的道:「你似乎有些不正常了,屠森。」

  屠森「呸」了一聲,又激動的道:「從『虎頭溝』『彩玉坊』與『五絕十刃』韋無名等的那檔子事開始,你就是一副不情不願又牽強為難的可惡姿態,及至『旗鬥山』同『八虎將』的爭端,先前『帆子集』與『筏幫』的血戰,過程中你更是有力不發,有能不用,磨磨蹭蹭,要死不活的作風,令我幾番受創,險遭大難,你原可幫我幫得十分徹底,十分完美,但是你不,你只是漫不經心,輕描淡寫的象徵式上場子亮亮相而已,你半點也不為我盡力,你僅乃應付我,敷衍我,目地是不叫你自己背上一個忘恩負義的罪名,說來說去,你全為了你自己打算,燕鐵衣,你太無恥,太自私,太可恨了。」

  燕鐵衣目光如電,冷銳削厲,他凜烈的道:「屠森,你純系站在自我的場上斷章取義,以非作是,簡直一派胡言,滿口諢話──你要報復的對象並不是些十惡不赦的人,你要報復的動機謬誤無比,每一樁仇恨的起源都是因為你的過失而造成,你素性暴戾,心地狠酷,本質邪惡,手段更是兇殘寡絕,冷血毒辣之至,但我為了受恩於你,不得不昧于良心,虧負道義,冒著被天下人責駡的困窘,精神上承擔著莫大的負荷,咬牙硬撐著來報你的『恩』,還你的『債』,我固不能幫你殺這些不該殺的人,我也有言在先,但我亦曾幾次救你於生死邊緣,數度挽你於瀕亡瀕絕之境地,我不計利害,不顧後果,不在乎為你而結仇結怨,種種般般,全為了幫你這個根本不值,也不配受幫的凶人,你尚不滿足,更口口聲聲惡言相向,一再誣陷於我,你要我像你一樣將人家斬盡殺絕,像你一樣做些天理不容的禽獸行為,像你一樣不仁、不義、不忠、不恕你才高興,才認為我算『報恩』,屠森,你不但瘋狂、乖張、蠻橫、更且愚昧、幼稚、糊塗;論到無恥、自私、可恨的人不該是我,正應是你才對!」

  猛的從地下站起,擺置身邊的藥瓶藥罐,也被唏哩嘩啦的撞倒一片,屠森雙目怒瞪,握拳透掌,模樣兇狠至極的大吼:「燕鐵衣,你竟敢如此辱駡我?」

  燕鐵衣冷酷又堅定的道:「因為你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屠森,我沒有一句話、一個字是冤屈了你!」

  眼裡像是噴著猩赤的火焰,屠森面孔扭曲,不自覺的,也是本能的伸手摸向左脅下的「巨蘆刀」刀柄!

  微微仰起頭來,燕鐵衣雍容自若,更帶著那麼一種淵臨嶽峙的沉穩威儀:「很好,屠森,如果你想和我一爭長短,眼前正是時候──不過你要記住,你在拔刀之際,要非常快速才行!」

  手指接觸到冰涼堅硬的刀柄,一股寒氣順著指尖透入屠森的心臟,透入他的血脈,他猛的打了個冷顫,微微痙攣了幾下,又那般僵木的把手退出衣襟之外。

  燕鐵衣冷冷的道:「至少,你總算做了一件聰明事!」

  屠森的表情怨毒得就像一條噬人之前的「青竹蛇」,他的聲音從齒縫迸出:「不要忘記這一次,燕鐵衣,不要忘記,我會同你結算的,只是個遲早而已!」

  燕鐵衣生硬的道:「我等著,不論何時何地!」

  長長噓了口氣,屠森一言不發的又坐了回去,他沉默片歇,開始撕裂內襟中衣,做成長長的布條,那麼用力的逐一困縛傷處。

  燕鐵衣踱到一邊,心頭沉重鬱悶無比;天下有許多施恩者,也有許多受恩的人,施受之間,原是一樁崇高的美德,一種人類至善的表現,更是一片溫馨的情操,這本乃一段佳話,然而,目前的施與受者,卻竟是弄到了這麼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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