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梟霸 | 上頁 下頁


  抱著小獸走向谷口,燕鐵衣笑道:「小傢伙,還會使嬌呀?今天若不是遇上我,你早進了蛇肚子啦,別再賴著,我喂你點吃的,再喝幾口水,你就不要緊啦………」

  說著話,燕鐵衣一面撫摸著小獸身上光滑如錦的毛皮,同時很自然的笑著俯臉查視小獸的軀體有無其他傷痕,但是,當他的目光一旦與這頭小獸的碧線眼睛相觸,不由驟然全身一冷,不寒而慄!

  先前還是那樣可憐生的充滿祈求的一雙眼,甚至淚盈盈的一雙眼,只這一會,竟變得那樣的兇暴、狠毒、猙獰,更且和蛇眸一樣的木然冰冷!碧綠的光芒凝聚著邪惡的意韻,透露著冷血的殘酷,它張口嘴,現示出一口細密卻尖銳的牙齒來!

  一驚之下,燕鐵衣的第一個反應便是猝然伸手掏住了小獸的長嘴,可是,就在他的手指甫始掏住長嘴的瞬息,左胸上突覺一下刺痛──異常尖銳的刺痛,他猛的將小獸高高拎起,正好來得及看到小獸那毛球似的短尾中,有一根黯赤色的錐狀骨在迅速縮隱進去!

  怒叱如雷,燕鐵衣大旋身,奮力將高高提起的黑色小獸擲向石壁,只見黑影一閃,隨即傳出一聲尖嗥,黑毛蓬飛飄舞,血肉四濺,整只小獸,已像一灘肉泥般糊上了石壁!

  燕鐵衣氣得臉上泛青,他咬牙大罵:「真是禽獸之屬,毫無人性──我一片好心,救你於蛇吻之下,不求你報恩回報,你這惡獸至少也不該恩將仇報,居然在救你之後撫慰之中反給我來了一下,簡直可惡可恨透頂!」

  叫駡著,他一邊檢視自己左胸上的傷口,傷口很淺,大約只入肉分許不到,這種深度,僅算割破皮肉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可是並沒有什麼血跡滲透,半粒米大小的傷痕周圍,卻隱透著一圈紫烏!

  燕鐵衣用力在傷口四周擠弄著,但卻擠不出汙血來,他又咒駡了幾聲,並不十分在意的掩上衣衫,走了回去──令他憤怒的,不是這點小傷,而是他的一番慈悲仁厚之懷受到了悔辱,雖然,那僅是一頭小獸!

  方才的悠閒愉快情緒,頓時被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恁般的氣惱與悔恨,他怒衝衝的回到茅屋,就著那張下嚥乾葉的破草席躺下,一半時那股窩囊煩躁的感覺還消不下去!

  越想他越恨,越恨就越惱,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他感到身體極度不適起來──腦袋暈沉,胸腔沉悶,有種要嘔吐的抽搐,雙眼也變得模糊了,他拭拭自己額門,在發燒,又檢視一下左胸的傷口,老天,什麼時候轉成如此烏紫,又腫漲得像個小饅頭一樣了!凸出的部位上,米粒般的刺孔裡,正津津的往外分泌著烏紫色的黏液!

  驚愕之下,他霍然坐起──但卻使不上力,全身一軟,又倒了回去,這時,他更駭然發覺,自己竟像半癱了一樣,軟塌塌的虛脫至此了!

  心腔急速收縮,他全身冒出了冷汗,這是怎麼同事?

  驀地,他想到了!

  「那頭天打雷劈的黑毛惡獸,是那根透自尾毛中的赤紅錐骨,那是根有毒的錐骨!」

  但是,他隨即又迷惑了,那會是一種什麼野獸呢?在他的知識與見聞中,他不曾知道或記得有這麼一類有毒的野獸!

  思索了半晌,他又猛的想到了現實問題──看情形,這毒性相當不輕,才只是剛剛發作,已是如此劇烈,設若蔓延下去這還得了,目前他獨自一人在此深山荒野之中,別說求救無門,就連找個人告警也沒法子,萬一………可不連個收的人都沒有!像這樣不明不白的埋骨荒郊,曝屍山野,算的那門子名堂?休說世人不知其終,不曉其果,自己的基業,整個「青龍社」的未來又如何是好!千百人的生活,出處多年來以血汗創下的江山,北地的江湖局面,豈不要天翻地動,混亂成一團了?

  不,他喘著氣告訴自己,不能死,還不到可以瞑目的時候!

  但是,在這裡卻難以求生,他要活下去,就必須離開此地,到外面去尋生路,只有到了有人的地方,他才能夠獲得生存的希望!

  啊,有人的地方,文明的世界,一刹那間,他又那樣渴盼再回到同類聚集的所在,回到那嘈雜喧囂的環境裡,他頓時覺得極度的寂寞,異常的孤獨,無可言喻的惶恐!

  人的社會,人的天下,人儘管是最複雜,最難相處的,卻也是最善良,最有理性的,人與人之間,發生了不可勝數的罪惡同爭鬥,但也一樣有著那樣多的慈悲及和諧,人最壞,可也有最好的,至少,不似禽獸那樣無端兇殘和沒有是非感!

  體內開始像燒著一把火,烤炙得他全身滾燙,雙睛發紅,他噓噓的喘息,肌肉骨骼都似碎裂了,零落了,他用不上勁,站不起來,他的舌頭腫漲,喉嚨焦乾,他尚未發覺自己的臉色已呈紫黑……他掙扎著,在視線一片蒙朧,神智十分暈沉中下向茅屋外爬,爬,爬………

  他只有一個思想──趕快離開這裡,趕快,趕快,趕快……

  就像一隻充滿空氣的膽囊,突然破了洞,泄了氣,扁癟了,軟塌了,燕鐵衣也一樣,他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爬到了那裡,一陣昏黑中,他便失去了知覺,俯僕地下,任什麼也不曉得了。

  此時,天色剛剛轉為陰暗,入黑了。

  荒山野嶺中,冷寂如死,風簫簫,林木簌簌輕晃搖落,幽靜得彷佛是人間世上早已被人遺忘了的處身在另一個世界中。

  燕鐵衣便那樣俯僕在地下,呼吸粗濁,身子卻毫無動靜。

  *──*──*

  先是耳邊聽到斷續的流水聲音,像很遠,又似很近,宛若是那邊流瀑的聲響,又似是溪泉膛過自己的身側──燕鐵衣從一個混僵的,漆黑的惡夢中開始有了知覺,他尚在迷惘于思維的紊亂及感官的遲鈍,一片冰涼的,柔軟的東西,已輕輕覆上了他額頭。

  緩緩的,艱澀的,他努力將眼臉撐開,視線原是一片模糊,但逐漸又轉為清晰了,於是,他看清楚一個人正盤膝面對他坐著………。

  閉閉眼,燕鐵衣休息了一下,再度睜開眼,這一次,他更仔細的看清那個人了──那是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但是,卻是個截然不同于其他平凡庸碌之屬的中年人,那個人有著一張方長的面孔,臉色蒼白,濃眉斜飛入鬢,鼻管細長,顴骨高聳,薄如刀刃般的嘴唇緊抿著,唇角微微下垂,他的雙眼最是特異,尖銳如鷹,光芒有著一股無比的侵徹力,彷若能看透人的心腑,然而,卻又那般的冷酷,那般的深沉,又那般的堅硬。

  縱然在這樣甫自暈迷中蘇醒的情形下,燕鐵衣的神智尚未完全恢復,但一種敏銳的反應同直覺已告訴了他──眼前這個人,是個極其強悍、狠厲執著又冷靜的人!這樣的人,主觀強烈,自視極高,而且習慣於專橫,如是正道的人,則必有矯枉過正的習性,嚴肅不苟到了頂點,如是邪路的人,則恐邪得不可收拾了!

  那人正用一雙銳利冰寒的眼睛注視著燕鐵衣。

  試著深深呼吸了幾次,燕鐵衣驚喜的發覺,居然有這麼個恬適舒坦法,不但火熱的感覺全已消失,沉悶與暈眩的情形也沒有了,呼吸之下,氣暢神爽,胸襟清朗,連那種撕肌裂骨的痛苦亦已不再覺得,他又略略活動著四肢,哈,竟然能以舉臂伸縮,雖說沉重僵木之感並未盡除,可是比起毒發之時,已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

  吞了口唾液,燕鐵衣再試著張口,嘿,舌頭的腫漲也消了,說話沒有任何困難!他噓了口氣,聲音嘶啞的開了聲:「這位兄台……想必是尊駕救了我這一命了?」

  那人微微點頭,口氣果然冷凜之極:「不錯,是我。」

  燕鐵衣潤潤唇,又感激莫名的道:「大德不言謝,兄台救命之恩,舉凡我有生之日,皆是補報之時!」

  那人漠然道:「也不必說得那麼好聽,只希望你不要受恩之時是一種口氣,報恩之時卻又另是一種想法了!」

  心中一動──燕鐵衣暗自驚惕,他發覺對方果然是個迥異常人,不大近情理的個性,孤僻怪誕之屬。

  擠出一抹微笑,燕鐵衣道:「兄台言重了,兄台待我恩重如山,續命之德,唯恐回報不盡,豈有背義忘恩之理?」

  對方冷冷的道:「這就好,你記住你說的話。」

  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但有所示,必當傾力以赴。」

  那人面無表情的道:「說一次就夠了,行動上的表現,還勝過空口表達的慷慨。」

  燕鐵衣沒有生氣,他低沉的道:「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注視著燕鐵衣,目光如刃,聲音也冷削如刀:「『天刀鏤魂』屠森。」

  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燕鐵衣不禁頗感意外的盯著對方──他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此景裡遇上屠森,這西陲一帶的人魔,天下聞名的劊子手,武林中號稱第一把刀的屠森!

  緩緩的,屠森道:「有些意外?」

  燕鐵衣苦笑道:「確然,有些意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