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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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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梆子的迴響清脆中泛著意韻的淒涼,二更了。 范苦竹蟋曲在麥稽輔成的墊具上,等待最近的一班巡夜牢卒走過去。 順著那牆腳第三塊基石的邊沿以手指探挖灰泥,竟不知何時變成了粘土,外色相似,其強固卻有天壤之差,他甚至不須另覓工具,僅以雙手十指之功,便能將石塊四周的粘合物紛紛剝脫! 很快的,範苦竹已運力把這塊基石搬移于側,基石之後,顯露出一個深黑的洞穴,其走勢好像向下延伸,還有陣陣寒瑟的冷風從穴眼中溢拂。風固然冷削刺骨,但卻另帶著一股清新的氣息——仿佛表徵著自由,吟唱著海闊天空! 事情真是太容易了,範苦竹不由暗裡贊許師弟童立的設計周密,行事完善,到如今,他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認另一個「單四室」換來這一問「單四室」,室固皆為單四,奧妙卻大有不同,重立確實有門道! 把一切該清除,該整理的事情做妥,範苦竹又檢查了一遍,才鑽進洞穴之中,並且又小心翼翼的將基石拖回原來位置嵌合,這樣一來,至少可拖到下一班巡夜的牢卒經過之前不被發覺,假若夠幸運,說不定能挨到送朝自唱名的辰光。 不錯,洞穴是往下延伸,泥土的腥濕味滲合著從底下透升的冷潮氣息,予人一種極不舒服的感受,寒風溜著洞穴打轉,幼肌眨膚,範苦竹就勢往下爬;意識上宛若在向地獄中行進。 洞穴裡委實夠黑,黑得濃,黑得深,黑得有如一灘化不汗的墨,早就精練過夜間視物這項本領的範苦竹,也僅能模模糊糊的看出尺許遠近,他足踝上還拖著一對以鐵鍊相連的腳鐐,這一段爬行,使益加艱苦了。 突然間,原本走勢尚稱平緩的洞穴,一下子在半中腰形成峭削的折角——就宛似一處絕壁,那麼不可測的筆直向下瀉落,掙扎爬行的範苦竹雙掌撐空,猛一個斤斗連翻帶滾的朝下摔跌,他驟覺天旅地轉,像從雲層裡一腳踏虛,任是什麼物體也攀附不著! 「喲」的一記問響,他的腦袋宛似撞上什麼硬物,下跌的勢子才算停止,也不知暈眩了多久,他自悠忽中醒轉,瞳孔裡卻透人一絲光線,一絲股脆的光線。 那抹微弱的光在閃動,在波顫,於是,範苦竹耳中聽到了瀑漏的流水聲,原來光線的來源乃是一條地下河流的水波反射,··』··借著這一抹微光,範苦竹好歹看清了自己的處境,這一看清,他不由冷汗遊港,渾身僵硬——他頭顱撞上的東西,乃是一排鐵柵,粗逾兒臂的鐵柵,鐵柵下麵,果然是一條丈許寬窄的地下河流,但中間卻偏隔著這排該死的柵欄;他的身體採取頭下腳上的姿態半曲著倒插在這裡,筆直如井的洞穴則黝黑一遍,他容身的兩極只得尺許,連翻動一下都難上加難,這樣的形勢非常明顯:他回不去,也通不過,那排堅固的鐵柵欄便是這條地道的終點! 範苦竹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如何會在突兀陷入這等的絕地?是意外、還是早經設定的安排? 腦子裡一片紊亂,嬌妻的面龐,同門的身影,朋威的容貌,甚至牢頭老袁那張滿布皺紋的老臉,都在他的思想中旋轉,但是,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他沒有辦法找到結論。 無語問蒼天,現在,範苦竹總算體會到這句話中真正的傷感與痛楚意味了!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了,範苦竹累得氣喘如牛,連心肺都宛似炸裂——這段時光裡,他已用盡了可用的方法來掙扎,他運力拗撼那銹蝕斑斑的鐵柵欄,拼命挖掘墮塞於鐵柵四邊的泥土,卻全然徒勞無功,鐵柵欄紋絲不動,而鐵柵有的嵌合基礎乃是固定插入周遭的地岩深處。 挖這條地道的人,利用這條地道的人,早就清楚這條地道是走不出話口的,他們一定在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前,已確認他們安排下的結果了! 範苦竹仿佛聽到一陣陣傳自幽渺的笑聲,不同的笑聲中卻有相同的嘲弄內涵,笑聲忽遠忽近,飄忽沉浮,其中的一個笑聲卻令他好生熟悉……又是一會的暈眩,一會的恍迷……不知過了多久,範苦竹終於在那種悠悠蕩蕩的茫然中尋回了自我,他開始冷靜下來,他開始可以思索,就像他以前遭遇到任何厄團時都能運用頭腦一樣。 於是,他緩慢又吃力的將身體的姿勢調整過來,變成頭上腳下的正常位置,然後,他仔細試探腳底踩著的鐵柵欄有哪一根比較鬆動——稍稍鬆動一點也行;再三的觸摸下,終於被他找著了一根,他又摸到這根鐵柵鏽痕最多的部位,人便站在其上,以腳鐐相連的鐵鍊居中為鋸,雙手分扶泥壁,開始運動雙腳,一來一往,一上一下的急速摩擦起來。 鐵鍊摩擦著鐵柵,發出刺耳的刮動聲,也帶起溜溜星火,鐵器是傳熱的,不片刻,範苦竹的兩隻足踝便似遭到烙刑般的炙痛不堪,他咬牙強忍,到了實在承受不了的時候才略略停止一會,接著又再度進行同樣的工作……全身汗出如漿,範苦竹的兩條腿也近乎麻木,足踝處皮開肉綻,鮮血淋漓,而且一直紅腫到膝蓋邊緣,他琳琳喘著,大口大口的呼吸,就在他認為再也支持不住的時候,一聲如此美妙的「味峻」音響悶悶傳來,跟著是一截鐵柵欄落水的撲通聲,他還來不及低頭探視工作成績如何,整個下半身已穿過斷缺的鐵柵空隙,墜人溪流之中! 好冰好冷的流水。好長好遠的未來…… 夢裡有滾蕩的黑雲,灼亮的閃電,鬼魁般各形慘怖的面容在團團環轉隱現,尖銳的號叫伴著幽幽的哭泣、空洞的冷笑,而平靜的流水突兀洶湧奔騰,山林澗崖的色彩摹然變成一片血紅,天地震撼,狂風中群獸扡躍,猙獰的巨吻,犀利的勾爪互為映展,在一片混沛冥迷中有的只是邪惡、只是驚栗、只是暴戾與殘酷——猛然一陣痙攣,範著竹由夢中掙扎出來,他覺得有一隻溫熱的手掌按撫在自己領頭,仿佛使是這只手將他由那充滿怖異黨奇的絕望夢慶裡拯救而起,他艱澀又吃力的慢慢睜開眼睛,朦朧的視線立即使他頭昏眼花,他連忙垂下眼瞼,又再輕輕撐開,這才使他的睦仁稍稍適應了那種明富的光度。 人目的是一張慈祥和藹的面孔,這張面目正俯視著他,微笑裡流露著憐借,神色中現示著關切,人性的溫暖,已經那麼自然的讓範著竹深深領受。 「阿彌陀佛,施主,你總算蘇醒過來了。」 是個和尚——范著竹例臉避開陽光,以便更仔細的望清對方,不錯,是一位出家人,一位年紀不算小的出家人。 和尚縮回按在範著竹額頭上的手掌,安詳的笑著:「燒退了,雄主已經渡過一劫;你雙足肌肉綻裂,中了誘毒,毒熱沿著血脈上攻。又加以浸水受寒,寒氣蘊於肺臟,如此冷熱交通,精神均受傷可以想見,尚幸施主底子厚實,體格強壯,否則,在此等情況下能不能將施主由昏迷中救醒,還真難逆料呢……」範著竹嘴唇開合了幾次,才低啞的發出聲來:「師父是說……我曾經暈迷過?」 和尚點頭道:「整整兩夜;老衲是在距離泰昌府外十九裡的濟運河河濱發現施主的,邵處河濱十分荒僻,不知施主怎會渾身透濕的暈倒在那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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