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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紅面韋陀戰千羽坐在火爐之前,淺啜著一杯香茗,他的對面則是長離一梟,這時,二人眼睛半眯,在傾聽著江青述說白天的遭遇。

  江青那令人不敢逼現的雙目,正閃射著湛然的異彩,他娓娓低談著白天的事,祝頤間或在傍補充兩句,空氣中有著祥和與安祥的氣氛。

  末了,江青微笑著道:「在昔日,我早就說過她能尋到一個年輕俊逸的郎君,現在果然證實了我的話,小萱到底還是個孩子。」

  戰千羽摸摸下頷道:「四弟,你這件事做得很對,天下最傻的人,莫過於去為一件不可能得到結果的事而苦惱,與其如此,不如乾脆早些說明了斷,也免得將來深陷難拔,釀成悲劇……」

  說著一頓,繼又嘆息道:「唐家丫頭也真夠癡,她遇著你的時候,的確是晚了,姻緣是老天爺早已訂好的,誰也勉強不來……」

  長離一梟倏然接道:「小兄弟,那妮子夠美麼?」

  江青頷首道:「相當美,尤其那頰旁的小小酒渦,唇角的美人痣……」

  長離一梟的眼睛在紅紅的爐火照映之下,有著一股特異的色彩,他望著爐火,輕輕的道:「那麼,你為何有些悵然呢?」

  江青笑道:「前輩的鑒察力好生尖銳,不錯,在下的確如此,前輩,當你喜歡一朵花,一件雕刻,你一定願意它長在你眼前,甚至屬於你,然而當它一旦失去時,多少也有些空虛之感的,對麼?假如唐小萱是一件物品,在下決計不會讓她屬於別人,但是,可惜她是一個活生生的美人,前輩,這就完全不同了,在目前,在下如果再有此等奢望,就未免太過於幸薄和浪蕩了……」

  長離一梟大笑道:「好譬喻,小兄弟,你行,大丈夫必須如此。」

  祝頤忽然插嘴道:「咦,二哥呢?」

  戰千羽笑了一聲,道:「你這二哥真是為老不尊,他與侍候龍兒的戰榮一同跑去聽大鼓去了。」

  江青道:「二哥興致真大,天這麼冷還老住外跑。對了,三哥,你回來還沒有去看看裴姑娘呢?別讓人家等久了。」

  祝頤端起身傍的茶喝了一口,笑道:「老四,休要調侃為兄,將來等你的人兒回到身邊後,小心為兄也不會饒你的啊!」

  江青苦笑了一下,道:「將來?這個日子夠長了……」

  長離一梟一看江青神色又黯淡下去,急忙打岔道:「小兄弟,你最近可有什麼計畫到外面走走?老夫可以陪你……」

  江青沉思了一下,緩緩的道:「在下想在最近幾日動身到滇境師門一探,雖然怒江派對在下已無留戀,但祖師教養之恩卻不可稍忘,離開師門多年,也應該回去看看了……」

  紅面韋陀戰千羽道:「正是,待過了十五元宵之後,為兄陪你走上一遭。」

  長離一梟亦興奮的道:「好小子,老夫早就想到滇邊一行,看看那裡的風土人情,順便也見識一下那位待你義重情深的師父九天神龍華明軒!」

  江青不由暗地裡感到一陣寒栗,他明白長離一梟口中所說的「義重情深」這四個字是代表著什麼意思。

  江青與紅面韋陀戰千羽心中一樣明白,連忙接道:「衛島主,兄弟拜弟之事,想必衛島主早經知悉,那華明軒雖然待四弟有虧,但好歹也是他的授業恩師,過去的一切,就讓他過去算了,二十年教養之恩,總不能太過忽視……」

  長離一梟俊逸的面容在爐火的照耀下不怒自威,他沉重地哼了一聲,唇間那抹深邃而古怪的微笑卻冷冷地浮起,緩緩的道:「二十年教養之恩?不錯,將自己的女兒頂在財勢的方孔中,配給一塊繡花枕頭,將江青的掌門之位剝奪,私心傳於不該得位的女婿,輕視江青,侮辱江青,帶著可憐的目光施捨江青一丁點兒情感,哼,老夫最器重,最愛護,最欽佩的親人、兄弟,豈能如此容人淩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江青老弟放得過,老夫卻難以忍下這口氣,這件事老夫已經想過不止一天了,二十年的教養算得了什麼,這施捨的教養,侮辱的教養,他們教了江青老弟一些什麼?花拳繡腿,養了江青老弟些什麼?粗茶淡飯,二十年的日子,所有對江青老弟的蔑視與輕藐,打擊與折磨,還不夠頂那花拳繡腿,粗菜淡飯麼,還給怒江派的陳拳濫腿,老夫用黃金玉替江青老弟結算他那二十年的養育所言,一刀兩斷,然後再追舊賬!」

  江青在一傍聽得冷汗涔涔,他明白長離一梟對他的情感是如何深厚,他更清楚長離一梟待他的真□與愛護,這是強烈的愛,然而在強烈的愛中,往往都附著深厚的偏袒,並且這偏袒有時也過於激厲。

  師門的恩惠是如山的,縱使有錯、有虧,但都能在人類的倫理與感恩中消彌於無形,或者,受的人吞著辛酸,但是,誰叫你曾列入那一派的門牆呢?誰又使你受過他的恩澤呢?

  師門不記愁,冤家宜解不宜結,原是江湖男兒的磊落本色,武林兩道不成文的定律啊!

  江青誠懇囊地望著長離一梟,深刻地道:「前輩,在下現在還算是怒江派的弟子,不論他們待在下如何,總要在那恩師如山的德澤下拋舍怨恨,在下永遠不能忘懷怒江派給予在下的打擊與創痛,但是,在下卻亦不能報復本門任何師眾,在下自幼孤苦伶丁,為一棄嬰,被恩師抱回,撫育成人,這其中之恩德,物質可以換算,慈情愛心卻無法以世間任何財寶補還。前輩,前輩愛我如子如弟,便乞前輩看在恩師自幼育我,免得我凍餓而死在郊野的情份上莫再追究,昔年若非恩師,今日亦恐無我,縱使恩師帶有私心,也就罷了,人有受恩還報之心,他待我薄,我不怨恨,時間悠久,總會使他明白悔知……」

  長離一梟怔怔地看看江青,良久,他低沉的道:「小兄弟,你確實毫不懷恨,沒有報復之意麼?一江青堅定的點頭,道:「是的,因為那是在下恩師。」

  靜靜地沉思了一陣,長離一梟道:「小兄弟,你或者是對的。」紅面韋沱戰千羽趕忙笑著道:「過去的,便讓他過去吧,九天神龍華明軒也活了偌大一把年紀,人老了,自私之心總是免不了的,四弟如此待他,已是仁盡義至,叫華明軒自己去懺悔,總比明著的報復好得多……」

  他又轉首向長離一梟道:「衛島主,兄弟淺見過於違意,尚請尊駕包涵。」

  長離一梟淡淡一哂道:「戰兄客套了,吾等性格迥異自然在對事物觀點上有所不同,但是,吾等卻俱是抱著關懷小兄弟之心意為原則,總想做出點使他舒愉之事,不論孰對孰錯,都是為了吾等所愛之人,戰兄以為然否?」

  戰千羽笑道:「這是當然,島主對兄弟拜弟之關懷愛護,已是有目共睹,有事為證,四弟得島主如此垂愛,實為難得……」

  江青望著眼前這兩位同屬武林中的霸才,又同樣深刻地愛護著自己的老人,覺得一陣少有的溫暖包圍著他,這溫暖的感覺,是世間任何物質所換取不來的,人有天性,便是如此了。

  忽然——

  一個青衣下人急促地跑到廳門外,向裡面望了一下,紅面韋陀戰千羽見狀威嚴的咳了一聲,道:「戰壽,有什麼事麼?」

  那青衣下人急步走進來,向江青等人躬身行禮,又轉向戰千羽道:「回稟老爺,大門外有一位老人家求見……」

  戰千羽不以為意的道:「是那一位,你以前見過沒有?」

  這下人略一思索,搖頭道:「從來沒有見過,那老人家瘦瘦高高的看不出確實年歲,他老站在暗影裡,講話的口氣卻狂得嚇人……」

  紅面韋陀戰千羽笑笑道:「哦?怎麼個狂法?」

  下人戰壽吸吸鼻子,道:「他一拍開門就站到陰影裡去,小的問他找誰,他卻根本連理都不理,只告訴小的一句話……」

  長離一梟在傍聽得火氣頓升,陰沉地道:「那句話?」

  戰壽一看長離一梟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便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哆嗦,急忙道:「他說,不論誰是這裡的主人,叫他即刻出來見我……」

  紅面韋陀戰千羽十分納罕的道:「奇了,誰有這麼大的膽子,竟敢找到老夫的門上來施狠發威了?這倒是少有的事哩……」

  長離一梟古怪的笑笑,道:「天下之大,就有些悍不畏死之徒,奈何!」

  他說到這裡,神色倏寒,道:「假如有人尋事生非尋到這裡,那麼,他就真是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留戀的了,戰兄,吾等不妨過去看看。」

  紅面韋陀戰千羽含笑站起,正待偕長離一梟向外行出,江青卻若有所思的伸手攔住,他慢吞吞的道:「戰壽,那位老人家口音加何?穿何種衣服?」

  戰壽有些迷惑地望著江青,沉思了片刻,道:「回江爺的話,那位老人家口音低沉,卻有如雷鳴,語韻十分懾人,那兒人氏卻聽不出來,穿的好像是……好像是一件看不出質料的黑色長袍……」

  非常令人驚異的,江青面孔上的神色鬥然轉變,瞳孔中倏而射出一股湛湛光彩,這轉變的神色與灼灼生輝的光彩互相揉合,成了一種驚喜過度的表情,這喜悅的程度已幾乎超出了江青心靈上所能負荷的極限,在尋常,甚至在眼前的每一個人,都從來沒有看見江青曾經如此地興奮與喜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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