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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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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情天醋海恨綿綿 天空是一片潑墨似的濃黑,四周也是一片混沌的沉暗,連那幾顆鬼眼也似的星辰也消失了,天地之間,只有那種無邊無際的黑,那種空空洞洞又迷迷茫茫的黑,在此刻,陸地已不似陸地,宛似和那浩瀚的海洋一樣黑黝黝的摸不著方向——尤其是,南幻嶽現在的感覺更是如此。 他騎在馬上,全身各處的疼痛向他襲來,似是要將他撕裂拆卸,尤其是受傷的部分,那種錐心刺骨的苦楚更令他全身不住痙攣,血液流循在體內似帶著火,但肌膚上卻冰涼冷栗,汗水膩人,他圓睜雙眼,緊閉嘴唇,任是兩邊太陽穴的筋給「突」「突」跳扯著眼角.卻仍然一眨也不眨的瞪視前方,然而,他這時所看到的景物,只是一片茫茫的黑暗與旋轉浮沉的黑暗罷了,仿佛有一幅廣大至極的黑紗漫天罩下,任什麼景物,也都是那樣膳朧得不可辨認了。 馬匹輕徐的以小快步奔行著,蹄聲有節奏,有規律的敲擊在地面上,「得」「得」的聲音一下連一下的提起,又一下接一下的消散,南幻嶽聽在耳中,這蹄聲卻似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而且,越來越重,越來越響了…… 左肩胛上,那柄寬刃短刀仍舊顫巍巍的插在那裡,隨著馬身的起伏而在肉中微微搖晃——這就好像在一點一點割切著南幻嶽的裡肌,痛得他幾乎連一口牙也咬碎了,而臂膊,腰肋部分依然是一片火辣辣,熱毒毒的僵麻,那裡像已不屬於南幻嶽的了,木愣愣的用手按上去也役什麼感覺,這種過份的僵木感,反倒令南幻嶽察覺不出那「白幡魂使」鐘良的幡杆尖端到底插進他右背肉裡有多深——鐘良當時是在他偏身之際得手的,鐵杆子尖乃以斜角由上往下送進了他的肉中,這一記,南幻嶽思忖,想還未曾傷及內腑吧,否則的話,他也不會支持得這麼久…… 眼睛是疲澀的,漲痛的,視線模糊得像加上了一層翳,南幻嶽還覺得口乾舌燥,喉中如火,仿佛連心肝臟腑也擠縮成一團了,他粗濁的籲吸著,而他可以感覺到呼吸出來的氣體是那麼火熱…… 腦子裡很清楚,但卻是一片空白,一片冷清清的空白,他這時十分明白自己的處境,可是卻任什麼也不願想,任什麼也集中不起精神去想,他只顧能否找到一個地方可以安安穩穩的躺下來睡一覺,哪怕是只閉閉眼也好的,有生以來,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睡眠過—— 在恍惚中,當一陣寒凜的夜風吹襲得南幻嶽突然激靈靈的打了個冷顫之際,他的神智立即在刹那間清醒過來,首先入目的,天,竟是眼前一點燈火!那點燈火來自一幢孤伶伶的屋舍窗戶裡,隔著窗紙,越發顯得艨朧又暈沉了,但是,那總是一點燈火.一點在浩瀚黑暗中的燈火,這證明有人在那裡,而那黃瑩瑩,淡濛濛的燈光,卻似是散發出一種特異安詳與寧靜意味,泛散出溫暖的誘惑,仿佛是像遊子望見家園,家園無聲相歎,雖則無聲,但那吸引力及依附力卻是強烈無比的! 沒有看清這是何處,也沒有查視地形的變換與景物的轉移,南幻岳第一個意念就是到那安詳溫暖的有燈火的地方去休歇一下! 於是,很快的,他騎馬來到那幢獨屋之前,也不知怎麼下的馬,他業已發覺自己在擂那扇朱漆小門了! 「澎、澎、澎——澎、澎、彭——」 輕輕的,門兒「呀」聲啟開,在一盞銀燭的搖曳燈光裡,一張豔麗的,皎潔無瑕卻又冷若冰霜的面龐出現在那一圈挾淡的燭光籠罩下。 她有一隻俏逸的,帶著古怪神色的鳳眼,現在,她就正以那雙鳳眼冷冰冰的注視著門外血污狼藉,形態慘怖的南幻嶽,美豔的面容上沒有一絲驚訝,更沒有半點兒畏懼的表情,一如在望著任何一個正常的人一樣凝注著南幻嶽。 南幻嶽舐舐乾裂失血的嘴唇,右手扶靠著門框,眼珠子遲滯的轉動著,他喘息了幾次,喑啞的開了口: 「可以麼?進來歇一會?」 那女子沒有說話,上上下下的端詳了南幻嶽一陣子,然後,她掌著燈微微讓到一邊,南幻嶽嗆咳了一聲,吃力的道: 「謝謝……我佛佑你,你是個有好心腸的人……」 深深吸了口氣,南幻嶽跑踉進了屋內,他剛一進入,一股溫馨的、甜蜜的,帶著一種特別幽雅香味的氣氛便向他合攏,他宛如一下子踏進了雲絮裡……踏進了那軟綿綿的、舒適又予人曠怡鬆懈感的雲絮裡,像一場夢,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真是像一場夢啊,像一場恐怖又安詳的、劇烈又寧逸的、痛苦又恬適的夢,夢中,有血淋淋的寒刃飛舞,有人的肢體拋揚,有淒厲的嚎叫,有憤怒的叱吼,然而,也有偶爾的幾聲低柔呼喚,以及一張嬌媚又冷豔的面靨…… 暈暈沉沉的,就在幻境與幻夢中奔跑,迴旋、浮沉,也不知過了多久,宛如有永恆那般的漫長,突然間,南幻嶽睜開了眼睛—— 並不強烈的陽光透自翠綠色的紗簾灑滿了房中,但是,就這種融合了寧靜色調的沮和陽光,對南幻嶽也似是太過明亮了一點,他感到有些暈眩的立即閉上眼睛,片刻後,才慢慢將眼睜開。 當他看清楚了容身的這間房子,不禁由衷的自心底讚美起來,這是一間小巧精緻的房間,陳設全是翠綠色的,那是一種令人感到柔靜安逸恬美的翠綠色,翠綠的紗簾,翠綠的雕花屋頂,翠綠的地毯.翠綠的絨呢桌面及幾凳,翠綠的玉香爐,還有,嗯,南幻嶽躺著的翠綠的床與翠綠的褥帳…… 滿足又讚歎地籲了口氣,南幻嶽正想閉上眼,猛的,他愣住了,天爺,這是什麼地方?自己怎會來到這裡? 驚然驚悟過來之後,他才連續發覺了幾件事,他竟是全身赤裸裸的未穿衣裳,但肩膊、背肋等處,卻纏滿了潔白的淨布,更有一股淡淡的藥香,沁人鼻管,他的兵刃不在了,身上的癇苦,竟也減輕了許多…… 靜下心來,南幻嶽咬著唇默默回想這是怎麼回事,慢慢的,逐漸的,他的記憶力由模糊而清晰,終於,那張姣美的、冷漠的,生有一雙帶著古怪神色的鳳眼的面龐出現在他腦中,他記得,那張面龐在一圈瑩瑩燭光的映照下是多麼美絕人衰,多麼令人迷惘…… 一抹微笑剛剛浮上他的唇角,那扇翠綠色的門扉已經輕輕汗啟,南幻嶽轉臉望去,不禁深深吸了口氣——是的,在此刻看去,更是那麼的真切、貼實,更那麼的完美無瑕! 她手上托著一面翠瓷盤,是那種帶有淡淡白痕的翠綠色盆,以至看上去盤上的翠綠色更悅目盈跟了,託盤中,是一隻翠綠色泛著白痕的小巧蓋碗,輕輕的,她將託盤放在榻前的小兒上。 凝視著她,她也一言不發的凝視著南幻嶽,那雙能奪人魂魄的丹鳳眼中,一抹古怪的眼神更叫人喘不過氣來。 乾咳—聲,南幻嶽竟顯得有些局促的道: 「我想,該是姑娘搭救了我?」 她點點頭,仍然沒有出聲。 南幻嶽舐舐唇道: 「大恩不敢言謝,我會記住你的,如果有機會,我將用事實來報答你對我的賜予!」 她古怪又冷漠的看了一眼南幻嶽,她第一次開了口——聲音柔和得像能繞纏住人們的心: 「託盤中盛的,是冰糖蓮子粥,祛火靜心的佳品,你吃點兒吧。」 南幻嶽忙道; 「謝謝姑娘,萍水相逢,陌路初識,姑娘竟能慨伸援手,助我于危困傷險之中,更蒙如此盛待優禮,實在感激不盡!」 她亳無表情的眨眨眼道: 「你不要太興奮,更勿需把我說得那麼好,事實上這一切並不只是表面上這樣簡單……」 南幻嶽不禁微微一怔,迷惑的問道: 「你的意思是?」 那美豔的女子一揚頭道: 「我告訴你一點做人的經驗—一不到量後,永遠不要對某一件事情決斷它含蘊的內容!」 南幻嶽狐疑的道: 「這是什麼意思?你在我重傷垂倒之際援救了我,就是如此而已,又有什麼特殊的內涵?」 她不似笑的一笑道: 「這些,過些時再說吧,你不先喝點蓮子粥?」 南幻嶽看著她道: 「你有點怪。」 她漠然的道: 「是嗎?」 南幻嶽輕輕眯上眼,道: 「敢問芳名?」 她彎月似的眉兒微挑,淡淡的道: 「沒有什麼好說的——」 她又用手輕理鬢角,道: 「但我知道你是南幻岳,武林中的『七大煞君』之一!」 南幻嶽有些驚覺的盯視著對方,緩緩的道: 「很榮幸你竟知道我……」 她冷冷的道: 「知道你並不是一件神秘的事,更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只要是江湖中人,很少會不知道你的,縱然未見,也會聽說。」 南幻嶽戒備的道: 「這裡,姑娘,除了你還有些什麼人?」 這美麗又冷淡的女子搖搖頭道: 「只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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