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牧虎三山 | 上頁 下頁
六三


  點點頭。

  屠長青道:「好,走人吧。」

  於是,麻臉仁兄抖起韁繩,趕了篷車便「呼隆隆」朝前馳去,許榮騎一馬牽一馬,也同屠長青押尾離開——誰也不會回頭再看一眼。

  又是塵沙飛揚,又是蹄聲如雷,只留下錢侗他們三個,呆呆站在灰土迷漫中,活脫三條喪家之犬。

  這一幕搶劫過程,從頭到尾,竹叢後的毒魄與南官羽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等篷車馳過,二人不禁對看一眼,南宮羽笑道:「怎麼樣?要不要發筆橫財?」

  毒魄遲疑著道:「這種錢,不好拿吧?」

  南宮羽皮裡陽秋的道:「我們並非黑吃黑,毒魄,我們拿的只是苦主心甘情願的酬謝,又做好事,又有錢賺,正乃一舉兩得,你的意下如何?」

  毒魄無可無不可的道:「隨你了。」

  從灰石上躍身而起。

  南宮羽扮了個鬼臉:「兄弟,輪到我們『上事』啦!」

  兩個人以竹叢為掩護,迅速脫離現場,毫不耽擱的銜尾追躡上去——他們的身法都快,竄掠起落之間,仿若飛鴻,又似狸貓,不一會便已雙雙吊綴在篷車之後。

  篷車載重,所以走不快,雖然駕車的人儘量設法想叫它快。

  車後頭,屠長青和許榮仍在押尾,兩個人還牽著另一匹馬,不住的連聲催促趕車的麻子加鞭使勁,果真一副做了虧心事的德性。

  掩身路旁往前趟進,南宮羽一面端詳著與篷車間的距離、角度:「我看,轉過前路那個彎道,就差不多可以下手了……」

  毒魄道:「聽你的就是;玩這種把戲,你比我在行。」

  不須臾,篷車已到達轉彎的路段,拖車的馬匹正順著曲度前奔,毒魄及南宮羽也即時加快了去勢,準備就在前路截擊——

  這當口,卻任是誰也不會料及,奔行中的篷車竟然猛古丁停頓下來,但聞馬兒聲聲嘶叫,有人暴喝連連,情況顯得有些混亂。

  南宮羽急忙煞住身形,並拖了毒魄一把:「且住!」

  二人齊齊向斜刺裡躍出,就地隱伏下去,視線所及,正好可以看到篷車前面的景況。

  雙肘撐持著上半身,南宮羽自一片雜草堆後朝外觀望。

  口中喃喃的道:「娘的,只怕是出亂子了……」

  毒魄也在探視,他和南宮羽剛巧同時看到那駕車的麻臉仁兄從座上跳起,亦看到屠長青、許榮兩個氣急敗壞的繞到篷車之前。

  於是;他們又發現了一個情況——一個令篷車停下來的情況。

  那是因為有個人站在篷車前的去路上,那個人,是個老人,白頭發、白鬍鬚的老人,圓臉團團,五短身材,看上去福態十足。

  老人手中執有一根又細又長的釣竿,竿子黑黝黝的不知是什麼質料所制,抖抖晃晃的似乎頗具韌性,竿端還繞著白色的魚線,線頭尚綴有一枚特大號的魚鉤,老人一襲青土布短衫褲,正笑呵呵的沖著來人打招呼哩。

  屠長青騙腿下馬,兩眼死盯著老人,又是聲如霹靂般暴喝:「老不死的,你無緣無故攔在馬頭之前,阻止篷車行進,你要沒有個好理由給我,就絕對死定了!」

  老人笑容可掬的先欠欠腰身,是一副頗為慈祥和藹的形貌:「貴當家的可是姓屠?」

  屠長青惡狠狠的道:「我正是姓屠,你有什麼指教?」

  老人眯著眼道:「指教不敢當,屠當家的名號可是屠長青?『血爪金刀』屠長青?」

  屠長青粗聲道:「不惜,連名帶號,你算一個字也沒有說岔。」

  老人頻頻點頭,仿佛十分滿意自己的辦事成效:「這就對了;屠當家,我老頭子今番冒味前來,實是有一事相求——」

  屠長青沒好氣的道:「我與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三鞭子打不著,五竿子撈不著,素昧平生,你卻是憑了什麼來求我?」

  老人笑顏不改的道:「憑的是江湖一把傘,兩道如花葉,屠當家,同為草莽飄零人,難道說,你就連這點小忙都不肯幫?」

  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老人一遍,屠長青是越看越覺不起眼,越看越有火:「倒是瞧不出你也屬於道上混的,年紀一大把,虧得你還能攪合——說吧,你要我幫什麼忙?」

  乾咳一聲。

  老人道:「實不相瞞,屠當家,近幾年來,江湖上討生活,可謂一無比一天要難,這碗刀頭飯,吃得叫人心酸,尤其老朽如我,欲待虎口分食,更是談何容易?有時候但求圖個溫飽,都幾不可得……」

  屠長青兩眼一翻。

  道:「你給我提這些於啥?這又關我什麼鳥事?」

  老人堆起笑臉道:「看我又犯了嘮叨的毛病啦,是的,這原本就不關屠當家你的事。怪就怪在老頭子我實是窮得發慌,潦倒終日卻無計可施,只有厚著這張老臉,來向屠當家的乞求施啥一二,尚請當家的看在同為江湖一脈的份上,惠于周全……」

  哼了哼。

  屠長青道:「我操,這不是把我當成濟善堂的啦?老傢伙,你說說看,待要多少銀子?」

  老人伸出一隻巴掌、反復比了三次,又豎起食指單頂向上,然後,他五指撮合,作了個心形的手式,跟著意似惶恐的躬了躬身。

  屠長青看得滿頭霧水,兩眼發花,火氣馬上就冒升起來。

  「老不死的,你少給我打啞迷,大爺沒有那麼多閑功夫和你扯淡,你他娘比來比去,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老人笑嘻嘻的解釋道:「回屠當家的話,這一隻巴掌是五個指頭,比一次,數五千,比三次,可不就變成一萬五千了?單指豎起,只代表一千,我的意思是,只求當家的賜賞紋銀一萬五千兩,黃金一千兩,至於五指撮合,是為心形,心形象征荷包,老朽斗膽,請當家的把身上那荷包也一併施捨了吧!」

  屠長青先是一呆,一呆之後,那張窄長的馬臉驀地鼓漲起來,而且紫中透紅,紅裡泛青,一股氣直沖胸膈,差點便嗆出一口血來!

  老人忙道:「當家的千祈珍攝——」

  驟而狂吼一聲,屠長青暴跳如雷,手指老人,破口大駡:「我把你這裝瘋賣傻的老鬼活拆了!老王八蛋,我早就懷疑你來路不正,別有所圖,果不其然,你打的正是這等惡毒主意,嘴裡說的一碼事,心中想的又是另一碼事,竟待大小通吃、刨我的根底!我操你個娘,你以為我姓屠的是什麼人物,把我當做了哪一類的瘟生?」

  者人毫不慢怒,一派和氣生財的模樣:「屠當家且請稍息雷霆之怒,老朽我自覺提此要求,並非逾分,試想當家的乃是無本生意,一分一厘,俱皆取之他人,轉手倒把,不費吹灰之力,而老朽我困頓窮途,晚境淒涼,當家的何妨慨然周濟,也算收到借花獻佛的功德?」

  屠長青氣極反笑,笑得其聲宛如狼嗥:「一張嘴兩片皮,翻雲的是你,覆雨的也是你,扮豬吃老虎吃到我頭上,偏偏還有那麼一篇歪理可講——老雜碎,老不死,你能從我這裡拿去一個崩子,我就跪下喊你一聲祖宗。不信你試試!」

  老人慢騰騰的道:「這麼說,屠當家,你是不肯賞賜了?」

  屠長青厲烈的道:「我賞賜你娘個頭!」

  站在屠長青身後的許榮,這時躡足湊了上來,壓低嗓門道:「頭兒,這老小子形色舉止全透著怪異,恐怕來者不善,咱們務必得防著……」

  屠長青火辣辣的道:「今天不管他是什麼三頭六臂、大羅金仙,都叫他來得去不得!」

  老人笑道:「屠當家,沒拿到金子銀子,就算你攆我,我還捨不得走哩……」

  屠長青雙目映赤,磨牙如挫:「老不死,爺們火裡來,水裡去,江湖打滾,刀頭舐血,可不是被人唬弄長大的,莫說金子銀子,大爺叫你鳥毛都拿不走一根!」

  老人做了一個憾然的表情。

  搖頭嘆息:「屠當家尚請三思,俗語說得好,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老朽我既然單槍匹馬前來攔截三位,自便有所依恃,而錢財倒把之事,往往易傷和氣,老朽原亦不曾奢望三位就此俯首聽命,當家的若是執意不允,我老頭子說不得就要虎口搶食了!」

  屠長青不禁氣沖牛斗:「卻要看你搶去搶不去,操他娘,你以為我們三個是死人?」

  老人一笑道:「如果動上了手,就算三位幸而不死,只怕至少也得褪下一層人皮。」

  許榮忍不住大喝:「老小子,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如此口出狂言?」

  老人的圓臉上笑容立斂,一片完全不應屬於這張和祥面孔的黑色煞氣刹時便己凝布,鬥然間像是換成了另一個人——另一個獰厲兇殘的魔靈!

  對方在這瞬息裡的神態變化,莫說許榮看在眼中頓覺頭皮發麻,連屠長青也感到心腔子一陣收縮,有股寒氣從背脊升起。

  烏黝黝的長竿輕輕抖動,纏在竿頭的白色絲線已活蛇般旋散垂落,落至竿身一半的位置即行停止,線端綴連著的大號魚鈞則在微微晃蕩,每一晃蕩,冷芒炫閃,老人語聲更似堅冰:「到了這時候,你們竟還沒有想到我是何人,或是什麼『東西』?」

  屠長青愣愣的瞪著老人,許榮則目光隨著搖晃的魚鈞打轉,他們都在拼命思索,這個『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的程咬金,到底是打哪裡鑽出來的?

  一直站在車座邊的麻臉仁兄,開始時也是滿面疑惑之色,他再三的端詳著老人,又仔細觀察那只細長的竿子,腦袋裡更不停轉動,終於,仿佛靈光倏現,他想起了一個人,心與意合,脫口叫道:「『釣月叟』盛庸!」

  老人呵呵大笑:「可見我老頭子人雖老,卻未朽,總算還有記得我的主兒。」

  這一下,輪到屠長青的形態大變,他乾澀的咽了口唾沫。

  呐呐的遭:「『釣月叟』盛庸?他,他會是盛庸?」

  那老人——「釣月叟」盛庸忽然頗生感歎的道:「唉,真是長江的後浪推前浪,英雄不許見白頭啊,也不過九年餘未出江湖,這招牌上就蒙上一層灰啦,要是在早時,舉凡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只屑打眼一看我的『釣月竿』,立即就能辨認出我的身份,弄到今天、卻要三猜四想,才記起我這個孤老頭來,物換墾移、滄海桑田,世事的變化,也未免太大了……」

  屠長青舐舐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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