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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她又哦了一聲,說道:「我記起了!你爹爹在娶我一年,有天晚上圍爐賞雪,喝了幾杯高粱,忽然由一隻舊皮箱裡,拿出一個圓球也似的皮袋來,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覺得十分詫異,還未開口諸問,你爹爹忽然用力一拍,那圓球似的東西立即張開來,裡面藏著十幾把亮晶晶的小刀,每把小刀長度不到五寸,薄如柳葉,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袋口,好像鋼鐵齒輪一般,我當時嚇了一跳,問你爹爹,這是什麼東西,你爹爹說這名叫血滴子,是厲害的暗器,一拋起來,可以像車輪般在空中旋轉,向人頭一兜一罩,一時三刻之間,就要化為膿血,連頭髮也不剩,厲害無比,這血滴子是皇帝專用來殺害異己的,他說罷把皮袋一拍,裂成兩半,掉在爐裡燒了,連小刀也拿到後院裡用上埋掉,以後他對這件事也絕口不提哩!」

  甘翠蓮道:「是了!當天晚上,那姓冷的女子曾經罵我爹爹,為了貪圖雍正皇帝一點俸祿,賣友求榮,殺了她的父母,想來跟這個血滴子大有關係呢!」

  她又繼續念下去:「餘在帝皇宮中,目擊慘事至多,黑幕重重,有不足為外人道者,今上之即位也,人所共知,為遣血滴子劍客入宮中,盜取正大光明殿牌匾後康熙老佛爺之遺詔,加以竄改,乃登天位,當其登位之初,為求樹立威信,誅鋤異己,不遺餘力,吾及另一衛士冷天培者,幾度被皇上逞派夜入大臣之家,取其人頭,毀屍滅跡……」

  甘翠蓮念到這裡,說道:「冷天培難道是那姓冷的女子的爹爹不成?」

  她再聚精會神的念下去道:「冷天培與我同在宮中,相交莫逆,彼嘗數次語我,伴君如伴虎,此間絕乎不可久留,我亦與之有同感,常吐心腹,然然,慘絕人間之事,終於在雍正三年夏己未日出現,是日皇上禦崇政殿,面有怒容,命令吾與冷天培二人赴宗人府天牢,提阿其那、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者,滿洲話豬狗之意也,余與冷皆感異,宗人府中何來豬狗?奉此旨往,始知阿其那實為六皇子。塞思黑實為八皇子,此二皇皆為今上同胞兄弟,老佛爺在生之日,曾經勾心鬥角謀伺儲君大位者,皇上登機未幾,即羅織數十款罪狀置之於獄,以豬名狗名冠其身,囚以獸籠,飼以畜食,嗚呼,吾不料今上對待同胞親生之兄弟亦如斯慘酷,二親王皆憔悴面無人色,比提至皇上之前,皇上斥二親王為何在獄中作譭謗語,二親王做岸不屈,抗聲而罵,所說多為滿洲土語,余及冷皆茫然不知其意,今上龍顏大怒,立叱吾等取血滴子來,向二親王之頭一罩,慘叫聲中,頭斷屍僕,皇上怒,頃刻之間,只餘膿血兩灘,余雖習武,豪於膽量,睹此慘劇,亦幾暈絕,此事距今十有餘年,二親王臨死之慘叫聲,皇上之猙獰面目,憂歷歷在吾目吾耳……」

  甘翠蓮念到這裡,額汗如流,她想皇帝把兄弟關起來,當做豬狗折磨虐待,還不准他有半句怨言,他們不過說了幾句氣憤的話,皇帝便把兄弟這樣處死,實在太慘酷了!毋怪自己父親返回故里十多年,歡樂的日子少,憂鬱的時候多,仿佛抱著重重心事呢?她拭了拭自己的冷汗,繼續念下去道:「越日,冷天培竊來語我,謂彼己決心拋棄此衛士之位,逃出宮廷,不再替此殘暴帝皇為虎作倀,邀吾採取一致行動,吾當年迷戀于優厚俸祿,蓋清宮衛士之待遇,至為優厚,每月除支薪黃金甘兩外,皇上複不時有賞賜,當時吾儲蓄私己錢近萬兩,竊念再過一年,積銀超過一萬兩後,立向皇上告老,歸隱故鄉,冷天培邀吾早日離去,是與我意大相徑庭也,吾當時遲疑未答,冷天培以我猶豫不決,拂袖而去,越數日,彼遂以棄職潛逃見聞矣!」

  甘翠蓮看到這裡,暗中點一點頭,心想這冷天培倒不失為一個有血性的漢子,自己父親卻貪戀富貴,比起他來,可相差得遠了!她又念道:「冷天培私逃,聖上赫然大怒,立召吾至御前,謂冷與我夙相友好,必先知聞,何以不稟告大內總管,欺瞞今上?

  余股栗匍匐御前,叩頭幾致流血,聖上立即諸問冷天培之家鄉籍貫,以及家眷妻小,有無親人?余為聖上神威所懾,不敢不以實告,謂冷天培為四川萬縣人,居京師者,僅一妻一女而已,妻名石氏,為名拳師之女,女曰霜梅,年僅兩歲,聖上見吾吐實,稍為釋怒,密旨四川總督查訪冷天培之故里,皇上果然羅網周密,兩個月後,已探悉冷天培棄職之後,曾返萬縣故里一行,偕妻女隱于岷山之巔,皇上複召吾進崇政殿,授餘密旨一道,偕同血滴子衛士五人,同赴四川,上岷山格殺冷天培及其妻女,滅卻生口,使宮廷之隱密不泄於外,聖上並嚴厲吩咐餘勿徇私情,倘有賣放冷天培之行為,必誅抄滿門夷九族絕不稍赦,餘奉旨後天人交戰,唯是自己生命已在皇上掌握,一舉一動緣其他血滴子衛士嚴密監視,難越半步雷池,唯有被逼作違背良心之事!余至此方悔恨何不與冷天培同逃,惜乎晚矣!」

  甘翠蓮念到這一頁,喃喃自語說道:「爹爹真正可憐!」

  她明明知道日記再看下去,必定有一段悲慘的故事,待要掩卷不看,可是她的母親又在旁邊連連催促,說道:「蓮兒,你爹爹後來怎麼樣專有到岷山殺那冷天培的全家沒有?快念下去,讓為娘的知道事情真相吧!」

  甘翠蓮只好再念下去:「是歲八月初旬,余偕五衛士離京師西行,九月已抵四川,川陝總督岳鐘琪已派密使導吾等一行至岷山,密使謂冷天培一家隱居岷山千丈岩頂,偽裝山民,余等一行六眾乃于黃昏薄暮登山,攀到巔頂,入黑之後,果然抵千丈岩,岩頂有茅屋兩間,即冷天培之居矣!余等抵達之時,冷天培似猶未知殺身大禍,已迫眉睫,余睹冷與妻女在室中共進晚膳,逗嬌女作憨笑,天倫之樂融融,幾乎不忍下手,恨不得立即倒戈相向,退卻同來衛士,以抒其難,孰料正當天人交戰胸中猶豫未決之際,同來衛士已經一聲呐喊,殺入屋內,鳴呼,此為吾畢生最難忘淒慘之一夜,吾與一衛士名王剛者雙鬥冷天培,冷天培戟指向吾怒駡,謂我出賣良友,必不能得善終,正怒駡間,王剛已揮刀傷其臂,我已一不做二不休,事至如此,苟不盡力,皇上懷疑我賣放時,死無葬身之地,乃咬牙發一毒招,飛身挺刀貫穿其肋,冷天培慘叫一聲,立即倒斃,當吾手刃良友時,心神俱震,刀幾墜地,冷妻石氏方背女於繈褓中,欲逃走,睹吾手刃其夫,慘叫一聲,挺劍反撲,我睹其來勢猛惡,乃發一掃堂腿將石氏母女踢僕,連翻幾滾,飛落萬丈懸崖之下,粉身碎骨,冷天培一家三口,皆為我殺,此中悲苦,蒼天予我者何極……」

  甘翠蓮念到這裡,把日記手抄本向地一擲,掩面大哭,叫道:「爹爹呀!你做了一件彌天大錯的事!」

  甘翠蓮的母親也淚下如雨,嗚咽說道:「天瀾,你殺了三個人,雖然說是皇帝逼你的,可是一個有血性的漢子,頭可斷而志不可奪,寧可自己拼卻一死,也不能夠做埋沒良心的事呀!」

  母女兩人抱持著痛哭了一陣,甘翠蓮拭了拭面上淚痕,說道:「這日記我還沒有念完呢!娘,你聽我念下去!」

  她再把日記抄本由地上拾起來,念道:「冷天培一家三口殺死之後,吾與五衛士以任務告成,覓路下山,越數日抵成都,宿四川總督府,孰料一覺醒來,王剛等五衛士完全失去人頭,屍橫榻上,餘身旁插一刀柬,柬貼之字為狂草,大書昆侖派金光道人留示,內容大意說明金光道人乃一昆侖派之隱俠,日前雲遊岷山,忽在半山古松幹上,發現一重傷垂危之婦人,背後褪褓猶負稚女,稚女已暈未死,金光道人急以昆侖靈丹拯之,獨借內傷過甚,為時已晚,婦人仍然不免一死,婦死自言名石氏,夫冷天培任清宮血滴子衛士多年,棄職潛逃,為友所賣,偕皇帝鷹犬追蹤至岷山,襲殺全家以滅生口,當清宮衛士掩至時,自己負女欲逃,被亡夫至友橫腿掃落萬丈懸崖下,幸為古松所阻,自己雖傷而女無恙,謹以孤女付託道長,望能撫育成才,雪父母之仇雲,石氏言訖氣絕,金光道人遂負女嬰追蹤至成都,殺王剛等五名衛士,並以刀柬置吾榻前,聲言廿年之後,必將冷天培之孤女撫養成人,並授冷女以昆侖派絕技,登門報復,殺我以雪父母之恨,餘急藏刀焚柬,未幾岳督聞耗至,睹五衛士離奇慘死,大驚失色,遂令吾留督署,遣八百里快馬,飛報京師,逾月而聖旨到,略謂王剛等五衛士從厚撫恤,官府對五人死事不必張揚,甘天瀾大義滅友,公忠為國,賜黃金二百兩,解除衛士席位,不必晉京,就此歸回故里,餘奉聖旨如釋重負,並娶婦返鄉,此吾什年前在岷山頂所為之慘事也,咎在誰人,餘不欲辯,唯吾十數年來,終日天人交戰,至親莫如妻女,亦不敢以此事相告,坐候冷家孤女登門尋仇,為免後人疑團,茲錄其事為日記抄本珍藏秘篋之內,待吾死後方始揭發秘密,此吾用心之苦也,諺曰:「一失足成千足恨,傷哉痛哉!」

  日記寫到這裡便停止了,以後的日記抄本不過說一些零碎瑣事,甘翠蓮把日記抄本掩上,向母親道:「娘!原來爹爹在二十年以前,殺掉了這姓冷女子的父母雙親,看來他到臨死這一天為止,還在深自引咎,這個仇不能報了!咱們母女還是安份守己,靠著爹爹這份家財,就這樣的過一生一世吧!」

  母女兩人說到傷感之處,又痛哭了一陣,甘翠蓮索性把甘天瀾遺留下來的日記,一起用火燒掉,以免種種譬如昨日已死的事情傳,今後重新做人不提。

  不過甘翠蓮母女雖然這樣打算,俗語說得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刹時禍福,世間上的事情,往往出乎世人意料之外!甘天瀾死後第二年,甘翠蓮的母親因為憶念丈夫,染了一個心痛病症,這年春天便身故了!甘翠蓮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連遭兩次大喪,精神上的打擊,不言而喻,偏偏福無重至,禍不單行,這年冬季,甘家突然半夜起火,連房屋帶衣物,完全燒個精光,甘翠蓮弄得了然一身,只好把父親生前買下的幾畝薄田,完全賣掉,遣散了所有男女下人,所剩餘下來的銀錢,也寥寥無幾了!甘翠蓮在這時候卻發出一個奇想來,她想自己大好一個家庭,弄成這個樣子,可說完全是冷霜梅一手造成的,她能夠拜昆侖派的金光道人為師,練成絕技,替父報仇,自己難道不能夠學她一樣,遍走天下,找尋一個名師,再求深造,準備日後和冷霜梅遇上互相爭雄呢?甘翠蓮雖然是個女子,很有點鬚眉丈夫的氣概,想到便做,絕不猶豫,便帶上僅有的一點錢銀,離開了項城縣,飄泊江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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