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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屈歸靈頷首道:「且等入夜,二姑娘,我保證我們出困的機會很大,至少,比你想像中來得大。」

  哼了一聲,何如霞道:「只要別等到把我餓死就行。」

  屈歸靈在身上摸了一陣,歎口氣道:「我想不至於那般嚴重,二姑娘,很抱歉,實在是找不出一點果腹之物……」

  肚子裡響起幾聲咕嚕,何如霞不禁十分窘迫,她轉過臉去,只空空洞洞地望著岩窩外那一片浮沉的灰白,茫然間,不知她在尋思些什麼?大概是,一碗熱騰騰油汪汪的紅燒牛肉麵?

  屈歸靈對何如霞目前所受的煎熬極為同情,他曉得「饑餓」的味道是什麼,更清楚「饑餓」在人的體能或意志上所造成的傷害有多大,世間多少英豪,古今若干聖賢,也沒有幾個闖得過這一關,堪堪落到名節不保!

  同情儘管同情,他卻沒有法子為何如霞解決這最簡單的謀食問題,他只能提早行動——越快離開這裡,何如霞所遭的罪就越早結束。

  時光慢慢的過去,雖然慢得有如蝸行,好歹總算在一點一滴的流逝,等夜幕垂臨,屈歸靈竟似苦熬了十年——對何如霞來說,感覺上又不知是多少個十年了!

  霧又濃了,又變黑了,深稠得仿佛漫天蓋地傾潑下無盡的墨汁,伸手抓一把,都有那等冷黏濕膩的感覺。

  屈歸靈輕輕啟聲道:「二姑娘,我們準備走吧。」

  等這句招呼,何如霞已等了老半天,刹時間,她竟有著死囚獲得大赦般的感動,忙不迭地將身子向外移,她急切地道:「謝天謝地,總要脫離苦海了……」

  屈歸靈趕忙伸手按住了何如霞的肩頭,神色凝重地提出警告:「二姑娘,切勿輕舉妄動,能否安然脫險,還在於我們自己的謹慎小心,容我在前開路,一切行止,請注意我的暗號點撥——」何如霞道:「說來說去,總之一句話,聽你的吩咐也就是了!」

  上身滑出岩窩之外,屈歸靈回頭一笑:「更關係著你的腸胃問題。」

  不待何如霞再有表示,他已悄無聲息的貼著礁石邊緣落地,就這麼一個不算劇烈的動作,也頓時引起一陣暈眩,尤其是後腰部位,牽扯著背脊與兩肋,亦好像扭曲般產生了連續的抽痛。

  靠在礁石上,他略略喘了口氣,目光正向四周搜視,何如霞已經緊隨而下,瞧著這等模樣,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問:「屈先生,你的身體狀況,似乎不像你先前講的那麼輕鬆,這段路途,你真的挺熬得住嗎?」

  屈歸靈低促地道:「放心,我以前受過比這更重的創傷,也一樣耗過來了——二姑娘,咱們走!」

  說著,他身形低伏,領頭前行,曲直彎轉,俱皆掩隱于怪石奇岩的嵯峨橫豎之間,何如霞屏息緊隨,許是情緒緊張過度,業已數次僕跌了。

  濃霧仍在迷漫,黑暗一望無際,但這種令人厭惡的天氣,對於他們如今的處境來說,卻顯得十分的偏愛,避險逃厄,還有什麼能比晦冥的夜色更有幫助的?所以,儘管寒濕陰冷的空氣凝聚不散,感覺起來,卻似是好多了。

  何如霞偶而回頭,仍可見到霧氳朦朧中「鐵槳旗」莊院的燈火淒迷,但是,除了莊院中的燈火之外,整個「黑岩半島」便完全陷入一片漆黑,甚至連島端兩側的碼頭上亦無半點明火晃亮,幽寂森嚴,宛同鬼域。

  前行的屈歸靈,忽然在一道平墩般的岩石前停下身來,他弓著腰,強屏呼吸,凝神注視著左側方的某一點,何如霞立即跟著伏下,悄聲問道:「發現了什麼?」

  屈歸靈沒有回答,因為他無須回答,何如霞就已經聽到了一陣細碎的步履聲移傳過來,聽聲音,這些人不是在礁岩間竄跳,只是沿著岩底的隙縫迂回行走,人數不少,大概有五六個之譜,一邊走,還一邊談著話呢。

  一行人逐漸近了,有個粗嗓門首先把滿腹的牢騷隨風飄送過來。

  「……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夜啦,卻還不依不饒,愣逼著接下去搜,便搜翻了這片礁岩地,我也不信能搜得出只鳥來,天昏地暗的,隔上三尺不見人影,別自己打著自己就算燒了高香,又到哪裡找活人去?」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也沉沉地接著道:「九成九是早跑了,人家又不是白癡,就窩在地頭上等你來抓?怪只怪斷的是孟老祖宗兩截指頭,寶得很,不找點補綴,交待不了哪……」

  步履聲細細碎碎的響著,在一腳高一腳低的移動中,反映出那般的無奈與怨恚,這些受人使喚的夥計們,看情形早也不帶多少士氣了。

  等他們走遠,屈歸靈才抹了一把額門上的水痕,輕聲道:「二姑娘,我們今晚出困的希望很大,『鐵槳旗』這些當差值勤的朋友們,顯然都已不大起動,只要事情到了虛應敷衍的程度,就談不上效率了。」

  何如霞點頭道:「聽他們談話,一肚子苦水,好像比我們還難過……」

  屈歸靈不再多耗,引著何如霞繼續前進,一路上吃盡了辛苦,好在卻沒有再遇上什麼兇險,直到脫離「黑岩半島」的範圍,兩個人才在一片疏林子裡喘吁吁的跌坐下來。

  何如霞的累,主要是緊張加上饑餓,屈歸靈的累,則多半肇因於他的內傷;人在性命交關的危急情況下,體能的亢奮程度往往超逾日常的負荷極限,不過,一朝情況消失,那種疲備的感覺,可就更深沉了。

  兩個人休息了約模個把時辰,屈歸靈越覺不適,但他仍然強自忍受,打起精神道:「二姑娘,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尚得趲趕一程,到另一個地方——」

  何如霞半倚半靠在一棵樹幹上,連說話的音調都提不起來了:「還要去哪兒?屈先生,我好累,一輩子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累過……」

  掙扎著站起身來,屈歸靈苦笑道:「此地離著『黑岩半島』太過接近,難保沒有他們的追騎巡迴,我們得再找個較安全的所在落腳,二姑娘,記得寄放馬匹的那家樵戶?」

  何如霞歎著氣道:「那家樵戶座落在半山腰裡,還得爬半片山才到得了,屈先生,想一想,就像是遠在天邊那麼迢遙……」

  屈歸靈喑啞地道:「走吧!二姑娘,勉為其難。」

  於是,何如霞只好咬緊牙關,舉步艱難的跟著屈歸靈走出林子,朝著目標進發,其實,從這裡到那寄存馬匹的樵戶家,也只不過十來裡路,但這十來裡路,平時走來如同郊遊踏青似的輕鬆愉快,此刻一步一顛,一腳一拐,倒真有點攀刀山的味道了。

  天才濛濛亮,半山腰上的那家樵戶已然在望,屈歸靈不管何如霞願不願意,伸手攙扶著這位二小姐沿著山徑往上走——他不是故獻殷勤,而是眼見何如霞臉色透青,嘴唇泛白,全身抖索不停,再不幫上一把,恐怕就要用背的了。

  那家樵戶人口簡單,只得夫妻一雙外帶個牛犢似的半樁小子,全家大小都挺本份老實;現在,當那老樵子睡眼惺忪的剛把一扇木門啟開,猛然看見站在面前的屈歸靈與何如霞,不由大吃一驚,仿佛是看到了惡鬼一樣噔噔噔退後三步!

  屈歸靈雙手往臉上一抹,和顏悅色地道:「老汪,別怕,前天就是我們把馬匹寄存在你這裡的……」

  叫老汪的樵子定下神來,仔細看了看屈歸靈及何如霞,這才放心迎上,卻滿面驚疑不安的道:「呃,屈公子、何姑娘,這,這是怎麼一碼事?兩天不見,二位竟變成了如此模樣?還有,還有那位葉大爺呢?」

  揮揮手,屈歸靈先不答話,將幾乎挪不動腿的何如霞扶進堂屋,一邊找椅子安置下這位二小姐,邊急著向老汪交待:「麻煩你,老汪,先打盆熱水來,再泡壺濃茶,另外不拘什麼,只要是吃的,好孬全端上來,越快越好,人都要虛脫啦……」

  老汪顧不得再發問,一疊聲地答應著,又扯開嗓門把老婆兒子全叫起來,三個人一齊動手張羅,忙得雞飛狗跳——但卻透著那等心窩的親切熱絡,好歹,總算是來到一處不須忌憚,具有人味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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