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金雕龍紋 | 上頁 下頁 |
一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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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絲殘酷得令人不敢注視的冷笑霎時浮上楚雲唇角,他的右手伸入左邊的皮囊中一摸一抖,三枚火龍彈已飛射而出,當那十數逃騎正在推擠竄逸之際,那三枚火龍彈已轟然爆裂,三團熊熊的火球瞬息迸濺擴展,像一大片火網般捲罩而落,一股強烈而令人窒息的硫磺味道充斥的空間,於是,一幕悲慘的景象又淒怖地展現了…… 人在翻滾哀號,其聲慘厲得有如狼嚎鬼哭,馬在狂嘶沖竄,其嗥悠長戰慄,鮮紅的火舌在人、馬身上燃燒,焦臭的炙肉氣息在四周飄散,翻滾的人在用雙手抓著自己的頭髮,撕著自己的面孔五官,沖竄的馬匹前蹄昂舉痙攣,亂奔亂踢,好一場可怕而令人永難忘懷的修羅圖啊。 楚雲雙眸有些呆滯,近乎麻木的注視眼前的一切,他喉嚨乾裂如火,內腑在翻滾抽搐,像是有人在用手扯動著,緩緩的,他強自定了定神,爬起身來,躺在地上的鳳目女黎嬙臉色慘白如死,氣如遊絲,眼睛緊閉著,披落的長髮,被鮮血濕透了的衫裙,襯著周遭的景況,楚雲不禁打了個寒栗,他俯下身去,顫抖著把試了一下黎嬙的脈搏,探探她的鼻息,於是,極度疲憊的面孔上,逐漸升起一抹安慰的微笑,像是陰翳中的一線陽光。 是的,還不至於到了最為嚴重的地步,楚雲又匆匆檢視了一下黎嬙左肋的傷口,那道傷口可怖的——或者,在別人身上又不會有這種感覺了,一股股的鮮血,正自傷口中向外湧出。 楚雲連忙取出懷內的一方精緻檀木小盒,拿出其中各色各樣的藥材,先為黎嬙拭淨傷口,敷藥止血,然後為她匆匆包紮起來,又親哺了一粒「固血丹」到黎嬙口中,非常謹慎的,他將這位美麗的情人抱起,踉蹌行向狐偃羅漢那邊。 大羅漢正靠在一塊石頭上坐著,閉著眼,油亮的面孔上汗水與血水混成一片,假如你看得仔細,那麼,你便會發現在汗與血的掩蓋下,他的神態是如何痛楚疲乏。 沾滿了血跡與泥汙的雙手,緊緊捂在肚皮上,全身滿布的可怖傷痕,血水尚在津津流淌,他翻著眼皮,舌頭不停的舐著嘴唇,咻咻地喘息聲遠近可聞,胖臉上的肥肉,更在微微的抽搐顫抖…… 楚雲見到狐偃羅漢的模樣,心中起了一陣極大的動盪,他目眶中有著酸澀濕潤的感覺,緩緩放下黎嬙,楚雲搖擺不穩的半蹲到大羅漢的身前,抹抹眼角的淚痕,他語聲喑啞地道:「老兄,還挺得住麼?」 狐偃羅漢艱辛而痛苦的睜目呵呵大笑,然而,這笑聲又包含了多少血肉糅合的壯士豪情:「夥計……俺也真……真是多福多壽……老天……大約一時還不想……不想叫俺歸位,呵呵……若非有你……兄弟……只怕俺這福壽……也就難全了……」 楚雲讓臉上儘量帶著微笑,道:「老兄……你肥頭大耳,不是短命之像,你也死不得,將來,我與小嬙的兒女,還得拜你做幹老子呢!……」 狐偃羅漢抽搐著笑了,笑得高興,笑得激奮,雖然,這笑裡含著淚:「好……好極了……俺早就有……有這個期望……呵呵……乾兒子……老弟……快,快給俺探探傷處……看看這條老命還活得下去不?」 楚雲含笑點頭,扶著大羅漢平躺在地上,輕輕拿開他捂在肚皮上的雙手,楚雲的雙眉已皺了起來,他跪在狐偃羅漢身旁,小心翼翼的為他拭擦傷口周遭的血污,又仔細將那肚皮上的傷處翻開,向裡診視,半晌,他開始忙著為大羅漢止血、敷藥,又匆匆將他身上的新傷舊創調治包紮,好一陣,楚雲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滿身血漬斑斑地站起。 這時,他的雙腿已經酸麻得仿佛不屬於自己了,腦袋暈沉,四肢欲折,雙目看到的盡是一片朦朧,盡是陽光灑下的大小圈點,天空好像在轉動,大地宛如在搖晃,他的胸口又是充滿了翳悶與鬱氣,像是一大塊積血累塞著…… 在目前,楚雲最大願望,便是想找個陰涼地方躺一下,如有可能,最好能痛痛快快的睡一大覺,但是,楚雲明白,他這時萬萬不能睡下,否則,非但面前這兩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會傷重致死,便是自己也極可能永遠醒不來了,是的,在重傷之下,在力疲神虛之後,在頭頂烈毒的陽光炙烤中,一個健壯的常人也或者受不了,何況他們已在生命的怒浪中掙扎了這麼久! 自他懷中摸出的鏤金翠盒中倒出一粒雪白的丹丸,楚雲和著唾液吞下肚去,這粒丹丸除了可以順氣暢血之外,尚含有極為強烈的興奮作用,可以刺激精神,暫時消除困乏,在吃了它後,或者可以支撐一時——楚雲由衷的希望著。 閉目養息了片刻,楚雲蹣跚地行到紫杖鎮天包洪鳴的屍體之旁,拿回他的佩劍——苦心黑龍,嘬唇打了一個失去中氣的呼哨,然後,他抱起仍舊昏迷未醒的黎嬙,又待彎身攙扶狐偃羅漢,當他的手指尚未觸到大羅漢的身軀,大羅漢已忽然睜開眼睛,像是想起了一件大事:「黎丫頭……」 楚雲抬抬手臂上的黎嬙,狐偃羅漢目光才一接觸那張美麗而慘白的面龐,已驀然全身一震,號啕大哭:「俺方才還看見你抱她過來……不料這丫頭已經去了,俺只當她是暫時暈厥,這些應該五馬分屍的五雷教畜生……兄弟啊……你也忍得住……俺不問,你也不提,都是俺這老厭物做的孽啊……」 楚雲明白,在這種血淋淋的殺戮之後,在強烈的日光下,在重傷後的迷離神智中,一個人都會過度的敏感而又有著神經質的,容易受驚,容易衝動,更容易產生錯覺。 他柔和的笑了,在黎嬙緊閉的唇上一吻,鼻孔裡依然飄入一陣幽淡的白蘭花香,雖然,那兩片柔唇沒有清醒時來得滑膩,輕輕的,楚雲道:「老兄,你靜下來,勿使創口破裂,小嬙沒有死,真的沒有死,只是與你一樣受了傷,待你痊癒之後,她又會親手端一整盤辣子雞丁快你朵頤……」 狐偃羅漢像個孩子似的搖頭不信,哭得異常傷心,涕淚縱橫:「不……你騙俺……可憐這丫頭……她的臉孔比蠟還蒼白……俺見過的死人多了,黎丫頭的面色與他們一樣……毫無血色……冷得像冰……天呀……兄弟,你宰了俺吧……都是俺害了你們……黎丫頭啊……可憐……像一朵花,就這麼謝了……謝了,天啊……」 緩慢而輕靈的,楚雲的手指點在狐偃羅漢的「黑甜穴」上,大羅漢嘴巴還張著,已無力地垂下頸子睡著了。 楚雲拍拍他的肩頭,沙啞著喉嚨道:「睡吧,老兄,我真羡慕你……你還能舒適的睡一覺,而我,我尚要照拂你們跋涉長途,使你們恢復生命的光彩……」 望望周遭,楚雲沉重地搖搖頭,是的,這一片慘厲,一片淒涼,若有人看到,或者會驚駭失色,會鏤記心版直至終生,或者,在若干年後,驚人毛髮的幽靈鬼火,又會在附近老人誇張的恐怖描述中飄遊遊蕩。 雙日駒已在面前,楚雲前面抱著黎嬙,後面扶著狐偃羅漢,吃力地登上馬背,這神駒的四蹄揚開,卻平穩而安適,好似,他也知道馱著的主人受不得顛簸呢。 隔著五六里路就是落月湖,那藏著這美麗湖泊的山巒便在眼前,可是,在七天前,楚雲卻實在無法趕完這五六里路,更攀上半山的湖濱,於是,他就在這短促的路程外,暫時借住了兩間破陋的竹籬民房,這兩間陋舍的主人是一個年老的樵夫,無子無嗣,孤苦伶仃,但是,因為如此,卻有著絕對的清靜與安溫。 用精緻而爍亮的細小銀針,楚雲為狐偃羅漢縫合了全身的傷口,敷上了最名貴的藥料,以世間難求的丹丸為其內服,在他精深的醫術下,這位江湖獨腳巨梟不用多久,又可以笑傲江湖了。 黎嬙最重的傷勢,便是肋下被刺的一刀,可幸那一刀因為楚雲及時拋劍施救,而令那兇手失去了繼續用力的機會,所以,那一刀只插進肌膚三分,並未傷及內臟,主要的,黎嬙當時的驚恐氣怒,才是她暈倒過去的主因,於是,同樣的為黎牆悉心醫治。 洗淨了雙手的血污,全身的疲倦,傾倒了一盆盆的污水,碎爛的衣衫,楚雲滿意而解脫地凝望著屋內外安詳睡去的二人,自己再由大夫變成病者,為自己內外的創傷逐一調治,直到那猙獰的死神病魔遠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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