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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楚雲站在牆角的陰影中,沉冥得似一座雕像,雙瞳閃爍而冷厲,像一頭伏在黑暗中待機撲噬的黑虎!

  不一會,聽到魔豹勝無公的聲音,叫進那兩名巡守大漢,三個人提著幾箱十分沉重的東西,默默的向前面行去,在他們的身影隱沒於屋角之後,一陣低微的啜泣自屋內幽幽傳來。

  楚雲知道這是誰在哭,他以前亦曾經聽過,也可以說,曾經享受過這淚眼的甜蜜與溫馨,然而卻不是在目前的心境下,更非目前的環境中,同樣的,那室內的啜泣者都是為自己在哭,但性質卻因今昔的時光流轉而大相迥異了。

  平靜了片刻,楚雲悠悠起步,悠悠來到那座孤立的院角屋宇之前,房門正半掩著,可以自門縫中隱約看到室內的佈置:家具雖然豪華,卻顯得陳舊而古老,巨型的書桌,笨重的太師椅,紅檜木的臥榻,色澤暗淡的簾幕羅帳,襯托出一片淒冷幽翳的氣韻,令人在無形中感到一股陰沉的壓力。

  於是——

  楚雲輕輕地歎息,輕輕地推門而入,一切都是如此輕靈,像是一個自冥寂中出現的幽魂……

  在屋角一隅,五六口大木箱開啟著,裡面卻已空空如也,一個纖弱而窈窕的身影,正以一麵粉紅色的絲巾掩著臉孔在抽搐,旁邊小幾上的銀燈搖晃,泛白的光輝映著她的側面,有一股特異的,出奇的淒豔與落寞。

  是的,這是——蕭韻婷,楚雲的前妻。

  掩上門,楚雲迷惑於眼前夢一樣朦朧的氤氳,他飄然來到蕭韻婷身前站住,儘管他心中激動不已,卻仍能低沉而穩重地道:「很悲傷,是麼?」

  蕭韻婷這時才發覺已有人闖進房裡,她連忙掩飾地擦拭淚痕,強展出一個笑容,但是,當她目光接觸到楚雲那深沉而冷漠的面孔時,那帶有強烈仇恨的面孔時,仿佛霹靂擊頂,更好似驟然墜入極北冰海,全身血液竟如在刹那間凝凍住一般,面孔慘白而痙攣,她周身麻木地倒在椅上,雙眸恐懼過度的瞪視著楚雲,四肢顫抖著,嘴唇翕張著,她覺得窒息,覺得生命之火已快滅絕,這可怕的永恆啊!

  楚雲冷淡地退後一步,道:「怎麼,蕭韻婷,你連呼救的勇氣也沒有了?」

  這位美幻的少女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驀然抖索了一下,她雙手蒙著臉龐,艱辛地呻吟了一聲。

  蕭韻婷將永遠不會忘記她适才第一眼看見楚雲時那種感覺,她好像看見了一個厲鬼,看見了追魂的使者,看見了地獄閻羅的獰笑,這感受深刻強烈得幾乎已使她的身心無法承受,無法負荷!更像煞一柄尖銳的利劍,直插入心!

  楚雲到燈光映射不到的黯影中,冷冷地注視著自己這位變節的妻子,道:「你還記得我們成親時的三媒六證?還記得我們的海誓山盟麼?我想,你更忘不了我白髮蒼蒼的老父含笑望著你佩戴鳳冠時的情景,蕭韻婷,你生得很甜美,真的甜美,但是,為何你會有一副那麼狠毒的心腸?假如,在我病中你變了心,你愛上了別人,你大可明白地告訴我,你知道我會讓你走,你知道的,又何必如此趕盡殺絕,想毀了我,更毀了我可憐的父親,你為了什麼?為的是你的淫蕩、虛榮、無恥,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到底是什麼顏色?你這毫無人性的毒蛇,畜生——」

  楚雲有些哽咽了,雙目血紅,面孔的線條更明顯,更強烈,如刀削斧鑿的顯明五官在顫抖,在抽搐,使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他這時的內心是如何痛苦,如何悲憤,這是心靈的瀝血啊。

  蕭韻婷仰起頭,畏縮地捲在一角,她恐懼而囁嚅地道:「雲哥!你……你聽我說,你不能不替我想……」

  楚雲淒厲的笑了:「替你想?替你這背夫偷人,忤逆弑公,合謀親夫,淫邪狠辣的人想?好,好,你說罷,說罷,我看你這不貞不孝不仁不義的賤人還有何言可辯?」

  蕭韻婷淚如泉湧,她幽幽地道:「雲哥,在你病中,白羽公子邵玉曾來探視多次,你只知道與他有過數面之緣,卻,卻不明白在我幼時,我們即已相識,你知道我的情感比較脆弱,在那時,因你有病纏身,我在身心方面自是感到異常空虛,我是個女人,我需要精神上的慰藉,我受不了那寂寞的啃齧,而你,卻整日昏沉床笫,連一句話都不對我說……」

  楚雲雙手絞在一起,陰冷地道:「於是,邵玉乘虛而入,而你,更是早已期望,像你這樣說,世上那些淫蕩的女子,都可以這套理由來洗脫他們的罪名,都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她們的光明正大,那麼,這將會成為一個什麼世界?這與禽獸畜生又有什麼分別?蕭韻婷,你不用再說下去了,事實足勝於一切,為了你個人的私欲,竟毀去了我的親人,我的家庭……」

  蕭韻婷驚恐地道:「不,不,我沒有,我沒有,那是邵玉幹的,他都瞞著我,我在第一次對不起你後我已經後悔了,但他纏著我,要挾我,我怕你知道,我怕你遺棄我,我不得不再三地忍受他的糾纏,雲,我一直愛著你,在嫁你前,在嫁後,在如今,都沒有變,我只是偶爾的失足,我悔恨極了……」

  楚雲冷漠得毫無情感地道:「那麼,你為何又跟著他走呢?」

  蕭韻婷哭泣著道:「我不想跟他走,我從未想過離開你,但是,他……他卻傷了公公,事實已成,我怕你殺我,我又無處可去,我只能跟著他離開……」

  楚雲倏而冷厲地道:「邵玉為何殺害我父親?禍源是誰?是你,是你!」

  蕭韻婷抽搐著道:「不,你不能怪我,我不知道他會如此狠辣,我真的不知道,連他派人去害你我也不曉得,直到事情完了,他才告訴我……」

  楚雲雙手十指捏得「格」「格」直響,他咬牙切齒地道:「而你知道以後,卻仍然跟著他在一起,讓他糟蹋你,讓他在你的肉體上,精神上獲得滿足,你……你這淫婦,賤人……下流的東西!」

  蕭韻婷驀然仰起那張淚痕斑斑的美麗面龐,激動地道:「你不要將我看得如此下賤,你知道我心中如何痛苦麼?你知道我受了多少內心的煎熬麼?但我無法脫離,我更無處可去,茫茫人海,我一個孤身女人,在一切寄託都失去之後,你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啊……」

  楚雲生硬的笑了,道:「蕭韻婷,你應該死。」

  「死」字像一柄鐵錘,沉重地敲擊在那美麗的心扉上,她抖索了一下,淒涼地道:「是的,我該去死,我早已該去死,但我總想讓你明白這一切,否則,我變了鬼也不會瞑目……」

  楚雲冷冷地道:「假如,在黃河口那個大雷雨的夜晚,我被殺了,你亦將永遠沒有機會再告訴我這一切,你亦將會永遠與邵玉這狗賊生活下去,就好像從沒有發生過這些事情,就好像你們本來便是夫妻一樣……」

  努力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楚雲竭力保持著語調平緩,沉冷地道:「夠了,蕭韻婷,一切都夠了,現在,這幕醜劇已到了應該結束的時候……」

  蕭韻婷覺得一陣寒氣自心中升起,她激靈靈的一顫,抖索著道:「雲哥!……請你相信我,相信我不願負你,相信我一直愛你,雲哥,請你饒恕我,雲哥,你帶我走,讓我們忘記一切,讓我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楚雲古怪而奇異地注視著她,半晌,始平靜地道:「這是個美麗的誘惑,極佳的陷阱,但是,蕭韻婷,你錯了,錯得太厲害,這些遠景只是夢,而且更是個永遠也不可能實現的夢,蕭韻婷,你的貞德已敗,你的身體已染滿了污穢,不可能了,再也不能了,是的,我會帶你走,我會帶著初娶你時的純潔靈魂,我更會帶著你現在的卑鄙幽靈……」

  蕭韻婷全身顫抖不停,她恐懼地道:「雲哥,你……你真要殺我?你,你不可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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