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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忽然——

  他似乎聽到一陣極為輕細的沙沙之聲,緩慢的自右方移近,而又有一陣更為細碎的聲息,則自身後移到,速度好像較那右方的聲音快捷得多。

  在沒有睜開眼睛前,楚雲的腦海中急速閃過幾個念頭:「自己在進入沙漠之前,已向當地土著約略探問過沿途情形,據他們說這路五十里方圓之內,不可能再有人煙水草,但是,這兩種方向迎異,聲音不同的韻息,卻又是自何而來呢?」

  念頭自他腦海中一轉,楚雲雙眸驟然睜開,在他目光瞥掃之下,卻幾乎驚得從沙堆上跳了起來!

  在他擴張的瞳孔中,映射出一幅恐怖的畫面:那是一個手足俱全的人類,只是這人不但頭頂寸毛不生,瘡痕斑斑,甚至連面孔上部長滿了已經潰爛的瘡疤,全身浮腫得成為紫紅之色,在他穿著的一件破爛不堪的衣衫遮掩之下,予人一種驚懼而作嘔的感覺,好像這已是一個不屬於人類的人類似的!

  另一個思想如雷殛般在楚雲腦中閃過,他脫口叫道:「大麻風!」

  此刻,那人距著楚雲約有五丈之遙,正站在一個高起的沙堆上,像是忽然自沙漠中浮現的幽靈一樣,用那一雙遲滯而腫爛的眼睛向楚雲直怔怔地凝望。

  氣溫雖然是如此沉悶燠熱,但楚雲卻覺得有一股寒氣自背脊冉冉升起,他幾乎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立起來,瞪著這染有「大麻風」的人發呆。

  楚雲十分清楚,這「大麻風」是一種極為劇烈的傳染病,被染之人,周身腫脹潰爛,日夜折磨,痛苦輾轉,終至無可救藥而死,其病狀之殘酷,患病人之痛楚,實為百症之冠,而患染此病之人,又大多被隔離遺棄,不得與常人相處,精神及心理上的負擔,更非筆墨所能形容。

  所以,凡事沉靜逾恒的楚雲,驟然發現這染有大麻風的病人,那有些失常的舉止,卻並非顯示他心中畏懼,而是多少年來累積留傳的渲染,使他心中本能而自然的升起一股戒備之心:當一個人在突然的機緣中,發現一件他素聞中的事情,而不論這事情的成分是好是壞,這個人的神經一定是緊張而惶亂的,只是因人而異,程度各有深淺罷了。

  那患有大麻風的怪人,在楚雲站身立起時,艱辛而近乎木訥地舉起手臂,向楚雲身後指了兩下,遲滯的眼神中,好似隱約流露出焦慮的神色。

  於是,當楚雲辯明了這怪人的意思後,那陣細微的「沙沙」之聲,已更形接近,而且,在這片輕細的聲息中,好似還含有一股節奏分明的「嘎」「嘎」之聲!

  楚雲尚未回身,心頭已自一跳,從他昔日行走深山大澤的經驗判斷,他已明白身後這陣聲音是發自何物!

  但是,他並沒有繼續回身,微微仰起面孔,讓一抹感激的笑意浮上嘴角,雙手抱拳,向那染有大麻風的怪人深施一禮——

  在那怪人尚未看清楚雲面孔上微笑的綻展時,在烈陽的光輝映射之下驀而閃出一道迷蒙而寒森的劍氣,如雨後經天的虹彩,在劃過一個令人目眩神迷的長弧後,又似一抹流光般逝向虛無。

  而這時,楚雲面孔上的微笑依舊,一條粗若兒臂,長約五尺的斑斕「響尾蛇」,已血雨橫飛的被劍芒斬成九段,拋出尋丈之外。

  空中仍是一片澄朗無雲,火傘高張,楚雲出手之快,就好像這條響尾蛇原先便已斷成九段,早就擺在那裡一樣。

  那染有大麻風的怪人,似乎驚異至極的張大腫爛的眼眶,口中發出陣陣的「啊啊」之聲。

  楚雲灑脫的一笑,沉聲道:「朋友,謝謝你的警告,吾等在這裡見面,你很有些奇怪,是麼?」

  那怪人好似聽得懂楚雲的言語,又伸手向楚雲招了一下,可怖的面孔上,展示出一絲可以意會的笑意。

  楚雲輕笑一聲,也未聳身作勢,一條身影已如驚鴻般掠向沙丘之上。

  這怪人的形態,近看比遠望更為嚇人,周身尚散發出一股有說不出的惡臭,不但刺鼻,而且令人噁心。

  但是,楚雲並沒有絲毫嫌棄之狀,他走上一步,便待伸手與這怪人相握。

  這染有大麻風的怪人,一見楚雲向他伸出雙手,竟十分惶急的向後退了兩步,雙掌亂搖,口中啊啊不停,他的意思,宛如不願楚雲沾染到他的身體,進一步說,他是唯恐己身的惡疾,會傳染到對方啊。

  其實,楚雲又何嘗不明白呢?他目光凝注面前的怪人,誠摯地道:「朋友,貴姓大名?」

  怪人一見楚雲不再前進,方才放心似的吐出一口氣,嘴唇嚅動了良久,始艱辛地吐出幾個字:「你——來——自——中——土?」

  楚雲頷首笑道:「不錯,綏境風光,卻別有情調。」

  怪人又思索了一陣,含混不清地道:「改路……前面……是……麻風……谷……」

  楚雲往日曾經聽過傳說:蒙古藏邊一帶,有這「麻風谷」之名,乃是將染有大麻風惡症之人,全然逼迫押送到一個荒涼偏僻之處,與廣大民眾隔絕,任其自生自滅,這些麻風患者聚集之處,便多稱為「麻風谷」。

  自然,這種做法是極其殘忍而不人道的,但是,在沒有方法治療這種可怕的惡症時,為了其他人的生命安全,亦只有出此下策,麻風病人一旦被送至「麻風谷」內,便等於定了終身監禁,永遠不能與外界接觸,甚至他們最親近的人也包括在內,所以,不幸患染此疾之人,在心理上所受的磨難,往往比肉體上的痛苦更有甚之,但是,除了他們自己的哀傷呼號,又有誰能反映出他們的悽楚呢?

  楚雲十分同情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朋友,告訴我一件事,你這大麻風惡症,已患了幾年了?」

  那怪人好似有些迷惘的向楚雲凝望了一陣,有些顫抖地伸出他那已經爛掉了食中二指的右手,再展開僅存四指的左掌,嘴唇顫抖不停。

  楚雲一望之下,歎息了聲,仰望長天,仿佛在苦思一件事情。

  良久——

  他目光平視,悠然道:「朋友,我想助你,但是,如今已遲了,你患這惡症,是否已有六年以上?」

  怪人宛如十分驚異的連連點頭,楚雲一歎道:「老實說,以我的一身醫術,有很多世人視為絕症的怪病,在我看來皆可藥到病除,這大麻風惡疾也不例外,但是,我适才苦思之下,卻想不出有什麼方法能治癒患染三年以上的病者……」

  怪人這時忽然上前一步,呆滯的雙眸似乎閃射出一絲興奮的光彩,他口齒不清地道:「你……是說……三年……年……以下的……可以治……治好?」

  楚雲用力頷首道:「是的,絕對可以醫好。」

  怪人仿佛高興至極,手舞足蹈地在沙地上晃了起來,口中更是啊啊大叫不停,那樣子雖然難看得像是填鴨,但是,卻可直接的表露出他發自內心的激動與喜悅。

  楚雲嘴唇微抿,有些奇異地想道:「怪了,他這絕症已患染六年以上,我已無法將他治好。但是,他在聽了我能治癒三年以內的患者時卻如此高興,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正想著,那怪人已停止了動作,回首向他連連招手,一面步履踉蹌的往右側行去。

  楚雲略一沉吟,口中發出一聲尖銳的啼亮口哨,沙丘下的那匹「雙日駒」啼哩哩一聲長叫,立時放開四蹄跟了上來。

  於是,楚雲隨在那怪人身後,緩緩向前行去。

  陽光是炎熱的,但那怪人好似絲毫不覺,他沒有說話,管自悶著頭行走,二人一馬,沿著漠漠的黃沙在炎熱的陽光下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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