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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胡起祿早已走到篷車那邊接下了易容改裝後的舒老夫人,隱隱中,猶可聽見她咽著聲一再向舒婉儀叮嚀什麼,而舒婉儀回答她母親的音調卻也是那樣的悲楚淒涼,沒見著她的表情,卻可斷言這是含著淚的……

  關孤低歎一聲,道:「這是作的什麼孽!好好的一戶人家,卻硬被逼得離鄉別井,亡命天涯……」

  李發也沉重的道:「舒家母女這一放悲聲,我競感有點生離死別的淒慘味道了……」

  關孤緩緩的道:「此闖『古北口』,原也就有這種可能——」

  李發怔了怔,道:「大哥,你可千萬別到時衝動啊……」

  凝視著這位生死與共的老弟兄,關孤充滿情感的道:「不要為我擔心,李發,你跟隨我這麼些年了,也該明白我不是一個魯莽毛躁只憑血氣之勇的無謀匹夫!」

  李發忙道:「大哥言重了。」

  吸了口氣,關孤道:「我走了,李發,自己珍重。」

  神色一暗,李發依依難舍的道:「大哥——你不去向他們大夥道別?」

  搖搖頭,關孤道:「不必了,自古以來,最難堪便是離愁,何況,這一別會很快相見,也可能——永相不見了,再會有期何須依依,再會無期,更不須憑添痛苦,這對大家來說,都不是愉快的一刻,既不愉快,何妨避之?」

  心腔子不覺緊收,李發本能感得到關孤話中已隱現不祥之意,他激動的伸出雙手抓注衣油,顫抖的道:「大哥……你可得活著和我們見面……你答應過的……」

  關孤道:「我是答應過,而且我也會竭力去做,李發,但我們誰也不敢斷言我們一定能做到,是不是?」

  李發雙目含淚,淒然垂首無語,關孤緩緩的道:「不要這樣,李發,江湖中人,過的便是朝不保夕,充滿了辛酸與苦楚的日子,這些年來的磨練,你也該學會了忍受與適應,當刃尖要向肉裡剮了,我們能抵抗便抵抗。得躲避即躲避的時候,若是難以抵抗,無從躲避的時候,就只好咬著牙叫那刃尖剮進來,而且不能呻吟,不能號叫,這才是混這種生活的材料,如果一點打擊也承受不了,未免就叫別人小看了……」

  李發嗚咽著道:「大哥……我不怕被人零剮,但卻無法承受失去你的打擊……」

  低喟一聲,關孤道:「我也不願這麼輕易的倒下來,李發,我會掙扎,會反抗的,至少,若是他們截住了我,我會帶著足令他們吃驚的一批人數上路!」

  李發急道:「但大哥——你不能故意叫他們截住。」

  關孤沉重的點頭:「當然,我將儘量不被他們截住。」

  李發抓著關孤的衣袖仍牢牢不放,他哀切的道:「大哥……答應我,你要來,你一定要來……」

  關孤溫和的道:「放開手吧,李發,我答應你我竭力趕來,真的,你一定知道,『果報神』從不效匹夫之勇!」

  擦擦淚,李發咽噎著道:「大哥,我們等你——」

  雙目中的光芒冷澈清澄,關孤安詳的道:「不要再哭,李發,大丈夫有淚不輕彈!」

  垂手肅立,李發聲音嗆啞:「是,大哥——」

  昂起頭,關孤道:「我走了。」

  他的目光掃過在殿外忙來忙去的每個人,然後,毅然轉身,只是一轉身,業已消失在這座破落道觀外沉沉的黑暗中。

  關孤的心情是錯雜又矛盾的,在錯雜與矛盾中,還摻揉著大多的痛苦和傷感,本來,他已打定主意,只待目睹這每一撥闖關的人平安脫險,他便不再跟著前去會合了;他到關外去做什麼呢?修心養性麼?歸隱于白山黑水之間麼?抑是巴望能娶一房有如舒婉儀那樣的如花美眷就此落籍生恨於斯地呢?他決不能忘記自己的責任,推倭應負的承荷,更無法漠視於邪惡暴力的橫流而袖手——他不是個尚空論,唱高調的偽君子,亦不是個不務實際愛作幻想的書蛀蟲,他真的被這樣的痛苦啃齧著,因為那股邪惡暴力的成長,壯大,他是始作捅者,好像一個飼養狼虎的無知孩子,有滿腔嫉世憤俗的熱血,單憑著一廂情願的幼稚心理,妄圖將虎狼養大了好去做些有益世道的事,但這孩子卻根本忽略了虎狼的天性乃是殘酷又貪婪的,他長大了,虎狼也長大了,他卻發覺他所飼養的虎狼竟已不受他的控制,徹底違反了他的本意——虎狼仍是虎狼,而他卻反倒變成虎狼的悵奴!

  當然,關孤是不甘於倀奴的,所以,他就只好將他以心血飼養壯大的虎狼毀滅,他不能用他們行忠義,便得將他們殲殺,問題是——虎狼業已成了氣候,以他的力量,委實沒有把握能達成這個艱辛的意願。

  誰不想有個如花似玉的嬌妻,有個溫暖舒適的家庭,這些,關孤全唾手可得,他唯一為得到這一切所須要做的事便是點點頭——僅是點點頭而已,然後他,便會使自己的生活通通改變——

  美麗溫柔的妻子,小巧精緻的家宅,一位慈祥和藹的岳母,並加上當地同道人物的崇敬與維護,他的積蓄甚豐,而舒家母子更是家財萬貫,憑這些,這輩子足可享用不盡,林泉傲嘯,長街悠遊,或面對佳人淺酌低唱,或圍聚爐前紅袖添香,或共話家常,或逗兒弄女,這不比血腥刀劍的江湖歲月安泰自在?不比寒風冷露的僕僕風塵更為消遙?是的,確是如此,但關孤卻沒有辦法這樣做,他已受夠了他所建立起來的那個組合的壓迫與威協,他已看盡了那些人的酷毒和瘋狂,他不能睜眼目睹這連串的殺戮繼續下去,他更不願一個一個無辜的善良含冤橫死,他要毀掉那些狼,那些虎,那些失去理性的劊子手。

  只有這樣,他才能使良心平安,令五內安寧,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有一個贖罪的機會,叫他不至太過愧對自己的武士精神與一個大丈夫的尊嚴,江湖人是該有血性,有良知的,而江湖上的人與人那高下之分,正確的說,也只有看這裡才夠准,關孤這樣做,當然會有些人說他傻,指他癡,但是,他自己明白他該做的是什麼,他更明白要如何去做,就是這樣了,果報之神,當是知道果報之理的。

  現在,關孤的基本原則未變,但他卻對如何施行他這原則的方式而感到苦惱了,如果他不出關也不到「斷腸坡」與他們相見,固然立將引起他們的驚恐惶驚,更怕造成他們錯誤的猜測後爆發一場對「悟生院」的血戰,這種情況的形成,乃是極為可能的,如此一來,就大大違反他的心願了,另外,他還深恐舒婉儀會想不開,這樣的結果也是可能的,假設她真有了什麼長短——為了他的話,則愛之實乃害之,這一生一世,良心上的歉疚——不,煎熬,也就更深痛了……他又顧慮到,如說出關之後能與他們見面,能以想見他們是決不會輕易放他走的,那一糾纏,一種情誼的挽留,要說斷然拒之,怕也很難……

  ◎第六十二章 狼、虎、遍關隘

  在荒野裡走著,關孤不禁愁腸百結,一籌莫展,眼前是鬼門關「生死路」,能否安渡猶在未知之數,即使過了,橫在面前的問題仍是令人茫然又難以適從的,這算是緣麼?還是孽啊?

  夜裡的風,涼意襲人,然而尚不及關孤心中的冷寂,他孤獨的躑躅在野地裡,天空是一片漆黑,連他的思維也都像大色一樣,混亂得分不清該朝哪裡去想了……

  他的腿傷未愈,行動起來並不方便,非但不方便,更且有些遲滯與蹣跚,他固然可以不顧一切,咬牙奮馳,他仍可做到,他卻從不這樣做,他要盡可能的保持體力蓄養元氣。

  因為,他十分清楚,再過一陣,須要耗力與耗神的地方多得很,他現在卻不能輕易的浪費一點……

  天亮了,薄薄的霧氳像一片濛濛的輕紗浮漾在大地,在山間,在林梢……

  太陽升起,毫光萬丈,光又逐漸加強,熱力如火,於是,霧散了,乾坤朗朗,遠近全是那麼清新,那麼分明,又那麼在日光下發亮!

  關孤小心的謹慎的在荒野中行走著,他機警而靈敏,他充分的利用了地物的掩遮功效,不太快,卻逐漸向目的地接近。

  午時。

  風無力,雲輕淡,火傘高張,烈陽的光輝能曬炸了人的頭皮,似乎將地面也烤出油來了,在這個時候,任什麼都是懶洋洋的困倦的——不論是人畜禽獸抑或花草樹木,甚至遠山近水也一樣昏昏欲睡了……

  觀察再觀察,忖度又忖度,關孤費了好多功夫,才選定了一個隱伏的位置——一塊微微突起的土坡上,哪裡除了一片疏落的嵯峨石頭,就再也沒有什麼了,沒有樹蔭,沒有草叢,直接暴露在陽光之下!

  關孤所以選定了這個地方,做為他目送——也是掩護舒家母女及「絕斧絕刀」等人過關的位置,有兩個原因,一是這裡距離那兩條通往「古北口」的交叉道路最近,再則,這裡比較不易受人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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