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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五章 皓首西風不辭貪

  「乘黃」仍以小碎步沿著道路朝前走,蹄聲極富韻律的響動著,雍捐也在鞍端一上一下的輕輕搖晃一一說是銅筋鐵骨,體力過人,耐得水裡火裡的辛勞,不知怎的,這陣子竟然有些迷迷糊糊打起噸來。

  秋日的天氣,也似幾分女人心,不大穩定,昨天當頭的陽光,今日卻溫柔多了,暖洋洋、輕綿綿的,曬在人身上別有一股暢酣的感受,雍捐籲一口氣,長長伸了個懶腰,一邊思付著,可要先找個地方合合眼。

  就在他目光四顧,猶豫未決的當口,面前道路彎角處,已驀地現出一條人影,正吃力狂奔卻速度不快的往這邊沖來。

  雖說距離尚遠,雍捐也看得出來人年紀不小了,滿頭白花花的皓髮,隨著他奔跑的勢子絲絲飛揚,配著那矮胖發橫的身子,隱隱可聞的喘息,連騎在馬上的雍狷都感覺累得慌。

  這是何苦呢?雍猖放緩了騎速,不由搖頭,偌大─把歲數了,消消停停倘徉於山水之間不是挺好嗎?犯得著像有人在背後追殺似的奔命?那人來近了,呢,果然是個老者,圓團團的一張臉孔上滿溢汗水,大紅的鼻頭朝天揚起,肥厚的嘴巴扁咧,白髮蓬亂,氣喘如牛,瞧著就要虛脫啦。

  雍狷本能的把馬頭圈向路旁,用意是別擋了老人家的路,同時仍在暗裡疑惑:這個老小於到底怎麼回事?中了邪啦?約莫隔著還有十來步遠近,那老人突然雙臂前伸,活脫一個將要滅頂的溺者好不容易抓住了─塊浮木,聲嘶力竭的狂喊起來:

  「老弟……老弟台……快,快請幫我一把……」雍猖不由自主的騙腿下馬,迎一幾步,一把扶住了老人,邊皺著眉道:

  「我說老大爺,你敢情是吃撐了沒事做?荒郊野地,信步溜達溜達不行麼?何苦這麼折騰自己,看你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話還沒說完,雍狷已候而住口,因為他發覺他攙攬著老人的手掌上觸摸到一些什麼,一些粘濕的、稠膩的什麼,趕緊抽回手,入目的赫然是滿掌的鮮血!老人仍在吁吁喘氣,身子不住的搖晃著,他翕合著嘴巴,直著舌頭道:

  「請……請幫我個……忙,老弟台……我,我他娘實在……跑不動了!」雍狷又伸手過去扶住老者,無可奈何的道:

  「我已經在幫你的忙了,老大爺,你好象受了傷哩,告訴我,你要去哪裡?我好送你過去……」老人拼命咽著口水,一面頻頻回頭朝後探望,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不止是送我一程……老弟台,你得救我一條老命才行……有人正追殺我,這就追來啦……」雍狷木然望向來路,來路上卻空蕩蕩的不見什麼異狀,他聳聳肩,道:

  「是誰在追殺你?我怎的沒看到他?」老人大大喘了幾口,一隻手朝後亂點:

  「如今沒看到人,─點也不奇怪,他那種快法,你連想都想不到,可是說來就來了哇……老弟台,我雖求你幫我,可也不能連累你……我把話說在前面,你要罩不住,趕緊拿腿逃命,我決不怪你……」雍猖啼笑皆非的道:

  「老大爺,如今只有你一個人在自說自話,且不提我有沒有這個能力幫你,問題在於需不需要我幫你,到此刻為止,除了你,就是我,荒郊野道,哪來的第三者?」還不待老人回答,就似是有意印證雍狷的疑竇,另一條身影亦自道路的拐角處驀然閃現,那條身影在陽光的照耀下,以驚人的快速往這邊接近……宛如托在空氣之上,順著風勢馭空而來,幾乎腳不沾地,且雙肩水準,肢體動作極少顯現,不但快,簡直快得玄了!老頭年紀不小,眼睛卻尖,他一下子就發覺了對方的形跡,禁不住駭然大叫:

  「來了來了,那殺幹刀的老雜碎來了,老弟台。你瞧瞧你快瞧瞧,他那身法,是不是快得和他娘的凶神惡鬼一樣哇?」雍捐根本來不及表示任何意見,只老人這幾句話的功夫,人家業已到了近前,離著丈許遠,那人悠閒而止,面不紅,氣不喘,意態安詳平靜,仿佛這陣掠走,僅如常人隨便踱上幾步而已。

  老人瞪視著對方,十分的咬牙切齒,不過恨歸根,惱是惱,他猶記得往雍狷身側略略移靠,並憋著嗓音低語:

  「這老雜碎就是刁不窮,刁不窮就是『人面鵬』,剛才在我背脊上剮了一記的正他!」雍捐端詳著站對面的那位「人面鵬」刁不窮,卻─點看不出姓刁的五官生相和「鵬」扯得上什麼關係;木訥平實的一張臉孔,憨厚的神態,甚至連身形亦粗粗壯壯的並不起服,從頭到腳沒有絲毫特異之處,尋常得與任何一個田間老農或市井販夫一樣,然而,他卻是刁不窮。

  這邊雍狷在打量人家,刁不窮亦似帶幾分愣氣的觀察著雍捐,雙方僵默半晌,還是雍捐先發了話:

  「閣下是刁不窮?」點點頭,刁不窮的聲音粗渾而沉厚:

  「我是刁不窮,『人面鵬』刁不窮,你卻是任非這老不死的什麼人?」雍狷怔了怔:

  「任非?任非是誰?」身邊,老人輕輕一扯衣角,形色微見尷尬的道:

  「老弟台,任非就是我啦……」刁不窮有些意外的道:

  「你們原來競非舊識?」雍捐坦白的道:

  「我只是剛剛才見到這位……呢,任老丈,比見閣下的時間不過早了半炷香的興景,這種情形,我想還不能稱做『舊識』。」刁不窮抽抽鼻子,道:

  「這就怪不得了,我先前還在納悶,任老不死的哪來這好的運氣?此時此地,居然被他遇上了朋友?原來你們之問並無淵源,任老不死是急病亂投醫,臨死抱佛腳,隨便在路上拉個陌生人就當做救命的菩薩啦,老傢伙想得挺天真……」雍狷陪笑道:

  「若照一般的人情世故來說,任老丈的想法是有點天真……」揮一揮手,刁不窮道:

  「既然是這麼個情形,我也不難為你,朋友要不一拍屁股上路,想看熱鬧亦無不可,且請旁邊站開,別礙我的手腳就行!」任非怪叫一聲,圓敦敦的肥臉漲得通紅:

  「姓刁的老雜碎,你未免欺人太甚,把我任非看扁了,頭一次我讓你,誰知你卻不依不饒,苦苦相逼,非要置我於絕地不可,娘的個皮,人急上樑,狗急跳牆,你當我真個含糊了你?」刁不窮不慍不火,神色平淡得彷若鄉下老農在田問隨手拔起一叢野草般無動於衷:

  「任老鬼,你說什麼也白搭,我找了你一年又七個月,此番吃我堵到,你不把那個招頁交出來,我恁情豁出去不要,也得─丁一點活劑了你,叫你帶著招頁一起去見閻王!」任非氣憤填胸,口沫橫飛的大吼:

  「招頁不是從你口袋掏出來的,我憑什麼要給你?這種東西,唯有德者據之,你拿了去,不啻如虎添翼,為惡越甚,從哪』方面來說,我都不能給你,要打要殺,我和你拼了便是!」嘿嘿一笑,刁不窮道:

  「真個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任老鬼,我作過什麼惡、造過什麼孽了?彎來饒去,你完全一個私心作祟,叫貪夢蒙了天良,當賊,拆穿了,你又算是哪一門子好人?」任非忽的拿背脊朝向雍捐,背脊上明顯的有─道半尺多的傷痕,皮肉卷裂,血跡尚未凝固,展露著傷處,他激動的嚷嚷:

  「老弟台,我和你雖是平水相逢,也叫有緣,否則天地懲大,活人恁多,我怎的別個碰不到,就偏偏遇上了你?現在我讓你瞧瞧,我背後這條傷口,你看傷得夠嗆吧?便是刁不窮的傑作,他將我傷成此般模樣,猶且不肯放手,非要把我整死他決不甘休,這等心狠手辣的匹夫,你能叫他繼續傷天害理下去?」兩個人中間到底有些什麼恩怨,雍狷固然不會弄明白,可是至少他知道恐怕不是像任非所說的這麼簡單,尤其令他感到哭笑不得的是,這又於他什麼鳥事?不過走著走著路,就莫明其妙枝節橫生,憑空落下了這麼一樁麻煩;雙方兩照看樣子部屬舊識,倒是他算做外人,而眼前事態發展,顯見要將他這外人一併攪和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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