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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君惟明不言不動.僅只默默的讓金薇盡情哭泣著。他知道,這一哭,可以把金薇心中的恐懼、驚悸、羞辱、悲憤以及惶亂大半發洩出來,而金薇一夜來所受的委屈與折磨,也應該好好發洩一番了……

  好一陣子——一

  君惟明悄然遞上自己借用師叔的那張麻布大手巾,金薇接過,仍在啜泣不停的拭擦著臉上的淚痕。君惟明溫柔的道:「我想,你該哭夠了吧?」

  極力抑止心頭的幹百感觸,無限滋味,金薇一邊拭淚,一面抽噎著道:「我……我好難過……」

  君惟明微微一笑,道:「死裡逃生,原該高興才對。怎麼難過?」

  金薇又流下眼淚,哽咽道:「我……我對不起你……」

  君惟明有趣的笑了笑。道:「對不起我?哪一方面呢?」

  拭著淚,金薇拿著麻布的那只白膩柔滑的右手在輕輕顫抖,她仰著臉,那張俏麗臉龐上的神情,卻是如此羞慚,如此歉疚,如此惶悚,又如此不安;現在,這位「大寧河」金家的少主,看上去已完全失掉了平素的潑悍和刁鑽,眉宇唇角之間,更找不到那種令人莫可奈何的狡黠與屈傲了。她變得異常的嬌弱,異常的柔婉,異常的彷徨、以及異常的使人憐惜,就如同任何一個象她這種年紀的女郎一樣,充滿了這個年紀的女子應有的各殷情韻,再也不顯得特殊了,再也不顯的突出了,是那般怯生生的,又那般軟綿綿的……

  仍在哽咽著,她道:「我……我從來……不向人道歉……從來不……但這一次……我知道我是真的錯了。我不該幫著他們來陷害你,不該昧著自己良心來做這種天理不容之事……我像是入魔了……變得那麼貪婪,那麼殘狠……只為了一些毫無生命意義的財寶,卻去暗害一個有生命,有意義的人……而那些財寶,又是多麼空勾啊……它們原本便不屬於我,我……我為針麼又要以那種不正當的手段去攫奪呢……」

  君惟明深沉的道:「現在,你才想到這些?」

  搖搖頭,金薇傷感的道:「不,在我答應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即已想到了。但是……我不否認,這件事雖是邪惡而不義的,它隱在後面的代價卻實在巨大的驚人……我受不了那種誘惑……我更要顏面,當他們請到我,又提出如此優厚的條件時,在那一雙雙炯亮的眼睛注視下,我……我也無法示弱推託……可是我要告訴你,我一直是於心不安的,一直是內疚神明的……我,我只好強自壓制,勉強自己倔撐下去……我……好後悔……」

  忽然想到了什麼,金薇又惶悚的問:「為什麼……君惟明……你要饒我?」

  她又接著補問:「因為我是女人?」

  君惟明冷烈的笑了,道:「不,我並不特別對女人寬厚。換句話說,只要是謀害我的人,任他男女全是一樣要遭到報復!」

  怔了怔,金薇忐忑的道:「那……那你為什麼撓過我呢?」

  君惟明悠然道:「你自己已經說過了。」

  金薇迷惘的道:「我,我說過了嗎?」

  君惟明點點頭,道:「是的,因為你還知道是非,明白善惡,分辨忠奸,此外,你總多多少少還有點天良。」

  蒼白的臉蛋兒刹時差慚得紅霞遍佈,金薇汗顏的道:「我……我真為自己感到恥辱……」

  君惟明淡淡的道:「知恥近乎勇,由這一點,就可以證明你仍可救藥,未曾執迷不悟下去。金薇,你要知道,一個人再壞都沒有關係,只要他的心沒有死,只要他尚知悔改,便總是有希望的,你正是如此。而你的那些夥伴卻不是這樣了,他們連心都死了,心死了的人,留著還做什麼呢?早就麻木不仁了……」

  吸了口涼氣,金薇猶有餘悸的看了看地下那三具不成人形的屍體,她微弱的道:「君惟明,你……你實在太狠,真是狠到家了……」

  君惟明笑笑,道:「你『紅蠍子』也這樣認為?」

  金薇閉閉眼,低細的道,「我自以為見過不少,也經得不少了,自以為早就可以獨當一面,獨行獨闖了。對一般入來說,是這樣的,但在你面前,君惟明,不論那一方面,我現在知道,實在差得遠……」

  君惟明吃吃一笑,道:「此時此地此情,我亦無庸客套。是的,你確還比不上我,當然,在別人的面前,我看你也是響噹噹的……」

  素來倔傲黠慧的「紅蠍子」金薇,此刻,哪還提得起她平常的那股子刁鑽勁兒?而且,事實證明她也的確差上一大把火呀。戚然輕喟,她道:「以後,你,打算報復嗎?」

  君惟明平靜的道:「我想,我既然不想拋開,就必須擔負——不論是思是怨,是德是仇,你明白?」

  禁不住心臟一抽搐,金薇怯怯的道:「我……我明白!」

  抿抿嘴,君惟明徐徐的道:「那就好。」

  想了想,金薇又低低的問:「那麼……我呢?我想你是不准我在眼前離開的?」

  活動了一下脖頸,君惟明安詳的道:「不錯,我不願意我要報仇的風聲先走漏出去。」

  金薇急切的,也是發自內心的道:「我不會出賣你,永不會!」

  她又痛苦的道:「我對不起你,陷害你而你非但不殺我,更不以過去的錯失而鄙視我……你,你待我是那麼思深義重,那麼坦摯真誠,假如我再做出什麼虧負你的事,我,我還能算是個人嗎?君惟明,你不要懷疑我,那會令我覺得不配再活下去……」

  君惟明和氣的道:「不要那麼鑽牛角尖,金薇,我並不是懷疑你……只是——」頓了頓,他坦率的道:「只是我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

  金薇愕然道:「為什麼?」

  君惟明沉重的道:「還需要我再加說明?血緣近如親妹,情份重如未婚妻子,思義重如多年兄弟,他們全能出賣,別人,還敢說什麼?」

  凝視著君惟明,金薇那雙眸中的光芒是深邃的,堅誠的,貞烈的,也是凜烈的——這種神情。不由將君惟明驚愕住了。他默默的注視著金薇。四目相觸的一刹那,君惟明竟然難以自製的心弦一陣額動:那是多麼令人刻伶銀心的瞬息啊。從金薇的眸瞳中,君惟明讀到了她內心的節義,看到了她內心的坦摯,明白了她內心的堅定,更領悟了她內心的真誠,那是一種靈魂的低語,天良的呼喚,生命的信號。那是赤裸裸的,不可偽裝的,把她整個無形無聲的音韻完全傾注向君惟明的意識中,沒有一點虛假,也沒有一點做作!

  低啞的,金薇一個字一個字的道:「我很失望……君惟明,因為你竟然把我和他們作為比較……你應該知道,我和他們是完全不同的……我……要證明給你看!」

  君惟明徐緩的道:「證明?你的意思是?」

  金薇斷然道:「我的意思是,我將站在你這一邊,幫助你,雪你的仇,洗你的恨!」

  君惟明有些意外的道:「你就不怕他們說你背義叛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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