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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雖死猶生生猶死(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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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清揚一聽便知又是那位神秘少女,惱既惱不得,笑又笑不出,只感身子虛乏,坐在太師椅上調息寧心。 姑娘默默收拾好行囊,便要將那幾件衣裙收好,風清揚輕聲道:「這個給我。」 姑娘道:「公子是不是要將這些衣服埋了?」 風清揚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姑娘笑道,「我知道這是桑姐姐的遺物,公子若不想珍藏,當然是要為她立衣冠塚了。」 風清揚瞠目結舌,微感羞怯,一個人心事被人當場揭穿,不禁有赤身裸體之感,一時間作聲不得,對這位嬌弱怯怯的女子刮目相看了。 姑娘回眸一笑道:「公子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公子此番遠行,可否順路送我一程。」 風清揚大喜過望,不意這姑娘自動提出,恰好可拋開這枚燙手山芋,待發覺自己用心如此不堪,又感到難為情,道:「姑娘若是喜歡,盡住在這兒好了。」 姑娘幽幽道:「這可是違心之談了,我任在這裡,把你逼得逃往少林,將來大概要移居華山,小女子命薄埃淺,可想不起這萬貫家私。況且我一江湖女子,任在這盟主府裡,豈非休猴而冠,把天下人的下巴都笑掉了。」 風清揚苦笑不已,方始知道适才與許清陽一番對話盡被她聽入耳中。 姑娘自然一笑道;「可不是我有心偷聽你們談話,實在是你們聲音太大了,想不聽也不成。」 風清揚一笑置之,連她仙鄉何處都懶得問了,背起行囊向外行去,那姑娘緊隨其後,如影附形。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府去,看得許清陽等橋舌不下,直感匪夷所思,許清陽心情益發沉重。 風清揚來到先前自殺之處,用劍掘出一個坑穴,將桑小蛾衣物埋葬下去。 跪在墓前,不由得前塵往事湧上心來,一一在腦海中流過,一切如昨,心下百感交集,刹那間的回想有如一生那樣漫長。口中喃喃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在他身後跪著的少女嚇得魂不附體,待見他並無異動,一顆心兀自嘭嘭亂跳,餘悸不消,真怕他再來一手殉情壯舉。 風清揚瞥目看到一叢叢野花雲榮燦爛,心中一陣波動,原以為已死的心忽然間復活過來,一陣陣隱隱的刺痛卻令他感到欣喜愉悅。仿佛刀割火燒過的原野,雖經冰封雪凍,一候春雷震鳴,依然會嫩草勃發,生機盎然。 他近乎驚喜地跳了起來,摘下十餘朵鮮花,不由分說地插在那姑娘頭上。 姑娘被他這番異動震住了。驚喜狐疑,珠淚撲統統滾落下來,待他插完,已然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二人一路向少林室山行去,行出五裡之遙,風清揚才開口問道:「尚未請教姑娘勞名,他鄉何處?」 少女撲嗤笑道:「公子怎地想到這節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家住哪裡,小女子人輕命薄,實在不敢煩勞公子過問。」 風清揚紅著臉道:「不是我有意失禮,經過那件事後,我實在無顏再面對任何一位姑娘。」言下戚然。 那姑娘登時笑容盡斂。悔不該又觸動他傷懷,忙道:「公子這是甚麼話,不管您做過甚麼,在我心中,永遠…… 風清揚懊悔莫及,「最難消受美人恩」,他聽得多了,先前總笑解風畏色如虎,不意而今自己比他也強不了多少,盟兄盟弟變成了難兄難弟,世事變幻豈如棋局所堪比擬,直是飄渺幻夢。 姑娘脹紅臉道:「我告訴公子名字,可不是癡心妄想嫁給您,只是為了稱呼方便,您叫我秋夢吧。」 風清揚艱窘無著,倒沒想到如此灑落,一時間作聲不得。 二人默默前行,許久秋夢又道:「公子,我知道您處處躲著我,其實大可不必,我知道自己的斤兩,先前都是一枕黃梁,我不該叫秋夢,叫癡夢才對。」言下已是泣然欲泣。 風清揚看著她悽楚哀婉的神情,如同被人刺了一刀。 相遇伊始,秋夢因不知他是誰,方將心中一片癡情和盤托出,風清揚聞言之下,便知莫名其妙地欠了一身風流債。卻不知事從何起,迭遭慘變,雅不願探明底蘊,惟恐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于人於己兩無稗益。 現今被秋夢一語道穿,風清揚避無可避,窘迫之餘苦苦思索,自己何時何地種下這孽因。 秋夢幽幽道:「公子不必苦思了,您貴人多忘事,怎會還記得我。」話中不無哀怨自憐之意。 風清揚憋得頭如鬥大,全然無用,急道:「姑娘,絕非我有意規避,實在是想不起來何時結識過姑娘,我生來記性就好,結識的人又不多,不可能忘得一乾二淨。」 秋夢猝然變色,苦笑道:「您就當我在夢中結識的您吧。」舉步便行,風清揚欲攔又止,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怎生處。 愣怔半晌,方運起輕功直追下去,轉過一個路口,卻見秋夢手中拈著朵花正在等他,口中贊道:「果然好輕功。」 風清揚默然無語,四目交投,忽然間兩人都笑了起來,風清揚心下一輕,卻不知自己緣何發笑。 秋夢道:「公子,都是我不好,惹您心煩,您把這事忘了吧。只當甚麼都沒有發生過。」 風清揚搖頭道,「忘是忘不掉的,我與姑娘雖相識日久,姑娘應當相信,我絕不是心口不一,欠債不還的小人。」 秋夢掩口笑道,「信,當然信,我親眼見到的麼,也不知為了點甚麼事。尋死覓活的,險些沒把人家嚇死。」 風清揚驀然色變,冷冷道:「在姑娘而言,或許算不了甚麼,可我唯有—命相償。才得心安,設若我也欠了姑娘這麼多,也同樣會一命償還。」 秋夢嚇得花容失色,追悔莫及。自風清揚傷癒後,華山派上下無一人敢提及此事,自己原不過想勸他看淡些,卻不虞觸中他痛腳,俯首低聲道:「公子,我不會說話,絕不是有心取笑您,我只是……」 風清揚也覺得語氣成重了些,一見到秋夢,他便不禁想到那夜秋夢銳意為他殉情的情景,雖然迄今尚不明緣由何在,心下卻負疚良深,幾乎不敢正視她那雙多情如水的秀眼。 當下放緩語氣道:「是我自己一時衝動,唐突莫怪。」 秋夢垂淚道:「其實我和公子一樣心思,只是不管發生了甚麼事,我都不敢想像這世上沒有了公子,寧願我替您死上千遍萬遍,就算是上蒼對我的恩典了。」 風清揚胸中酸楚,幾欲相對而泣,強自忍住,愧然歎道:「傻丫頭,人都是要死的,誰也替代不了誰。」驀然想到:「不對,舅舅豈非代我死了。以他的內力修為,活至百齡何難,皆因我行事荒唐,他不得已毀掉畢生道行,為我應了一劫。」清淚滾滾、滿目潛然。 秋夢踞起腳尖,用衣袖為他拭淚,風清揚推開她手,忿然道:「我一個不忠負義,忘恩拭上的小人,你們為甚麼要待我恁的好。」發足狂奔,迅若飛鴻。 秋夢震駭得如同被點了穴道,手舉在半空放不下來,再想不出他竟爾給自己定了「不忠負義,忘恩負義」八字評語,直感匪夷所思,不知所云。 待她醒過神來,欲要追趕,卻見風清揚飄飄而回,除面容冷峻外,了無異狀,大是詫異。 風清揚笑道;「我怕你擔心,其實你以後不必為我掛慮,我現在已是身非己有,為他人活著,絕不會再幹蠢事的。」 秋夢斷定他是刺激過度,有些瘋了,並不在意。歲月如水,無論多重的創痕,也會在這流水的沖刷下變談、變薄,乃至無影無蹤,杳如春夢。 然而瞥到風清揚嘴角的苦澀的笑容,心頭陡然一震,仿佛被只無形的巨手緊緊握住,似乎感受到他心靈所承擔的負荷,是常人所不堪忍受的折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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