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鴛鴦刀 | 上頁 下頁


  周威信越聽越奇,心道:「這人的外號怎地囉裏囉唆一大串!」只聽那瘦子又道:「咱四兄弟義結金蘭,行俠仗義,專門鋤強扶弱,劫富濟貧,江湖上人稱『太岳四俠』那便是了!」周威信心想:「聽這四人外號,想來這瘦子輕功了得,那壯漢掌力沉雄,這白臉漢子流星鎚有獨到的造詣,那『煙霞神龍逍遙子』七字,更是武林前輩、世外高人的身份。『太岳四俠』的名頭倒沒聽見過,但既稱得上一個『俠』字,定然非同小可。江湖上有言道:『寧可不識字,不可不識人。』」於是抱拳說道:「久仰久仰!敝鏢局跟四俠素來沒有過節,便請讓道,日後專誠拜謁。」

  蓋一鳴雙刺一擊,叮叮作響,說道:「要讓道那也不難,我們也不要你的鏢銀,只須借一兩件寶物用用,那也行了。」周威信道:「甚麼寶物?」蓋一鳴道:「嘿嘿,你來問我,這可奇了。你自己不知道,我怎知道?」

  周威信聽到這裏,知道今日之事決計不能善罷,這「太岳四俠」自是衝著自己背上這對「鴛鴦刀」而來,心想:「江湖上有言道:『容情不動手,動手不容情。』這四人一出手必是厲害殺著。」當下緩緩抽出雙鞭,道:「既是如此,在下便領教太岳四俠的高招,那一位先上?」他回頭一招手,五名鏢師和總督府的四名衛士一齊走近。周威信低聲道:「對付這些綠林盜賊,不用講甚麼江湖規矩,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江湖上有言道:『只要人手多,牌樓抬過河。』」自己心中卻另有主意:「讓他們和四俠接戰,我卻是奪路而行,護送鴛鴦刀赴京才是上策。江湖上有言道:『相打一蓬風,有事各西東。』」

  只聽蓋一鳴道:「大鏢頭,我是雙刺蓋七省,鬥鬥你的鐵鞭拜八方。咱哥兒兩打一個七上八落,七葷八素!」說著身形一幌,搶了上來。周威信竟不下馬,舉起鐵鞭一格,使一招「桃園奪槊」,將他峨嵋刺格在外檔,雙腿一挾,騎馬竄了出去。蓋一鳴叫道:「好傢伙,大鏢頭要扯乎!」周威信轉頭叫道:「我到林外瞧瞧,是否尚有埋伏!」說著縱馬向外奔出。花劍影流星鎚飛出,逕打他後心。周威信左鞭後揮,使一招「夜闖三寨」,噹的一聲響,將流星鎚擋了回去。

  他和花蓋兩人兵刃一交,只覺二人的招數並不如何精妙,內力也是平平,一轉頭,但見那逍遙子仍是靠在樹上,手持旱煙管,瞧著眾鏢師將太岳三俠圍在垓心,竟是絲毫不動聲色。周威信心中一驚:「待等那人一出手,我稍遲片刻,便要無法脫身了。江湖上有言道:『晴天不肯走,等到雨淋頭。』」回手將鐵鞭鞭梢在馬臀上一戳,坐騎發足狂奔,一瞥眼間,猛見逍遙子手一揚,叫道:「看鏢!」身側風聲響動,黑黝黝一件暗器打到。周威信舉鞭一擋,拍的一響,那暗器竟黏在鋼鞭之上,並不飛開。他心中更驚:「這逍遙子果然是高手,連所使的暗器也大不相同。江湖上有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這時坐騎絲毫不停,奔出了林子。周威信見身後無人追來,定一定神,瞧鋼鞭上所黏的暗器時,原來是一隻沾滿了污泥的破鞋,爛泥濕膩,是以黏在鞭上竟不脫落。

  他更加吃驚,心想:「武林高手飛花摘葉也能傷人,他這雙破鞋飛來,沒傷我性命,算得是手下留情。」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縱馬飛馳,還是靜以待變。忽聽得林中有人殺豬似的大叫一聲,接著一片寂靜,兵刃相交之聲盡皆止歇。周威信驚疑不定:「難道在這頃刻之間,眾鏢師和四名衛士一起遭到了太岳四俠的毒手?」

  忽聽得一人大聲叫道:「總鏢頭——總鏢頭——」聽口音正是張鏢師。周威信摸一摸背上包著鴛鴦刀的包袱,卻不答應。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若要精,聽一聽;站得遠,望得清。』」過了片刻,又有人叫道:「總鏢頭——快回來!賊子跑了,給我們趕跑啦。」

  周威信一怔,心道:「那有那麼容易之事。」一拉馬韁,圈過馬頭,只見林中奔出名趟子手來,歡天喜地的叫道:「總鏢頭,點子走啦,膿包的緊,全不濟事。」周威信驚喜交集,道:「當真?」趟子手道:「大夥兒一擁而上,奮勇迎敵。那癆病鬼給張鏢師刀,砍得肩頭帶花,四個人便都跑了。」周威信眼見事情不假,心中大喜,縱馬回入林中,說道:「林外有十來個點子埋伏,給我一陣趕殺,通統逃了!」說著這謊話時,不自臉上微微一紅,心道:「江湖上有言道:『做賊的心虛,放屁的臉紅。』我可得定下神,別讓人瞧出了破綻。」

  張鏢師揚著單刀,得意洋洋的道:「甚麼太岳四俠,原來是胡吹大氣!」眾鏢子和衛士縱聲大笑。周威信瞧著豎立在地上的那塊墓碑,兀自不明所以。忽聽得林子後面傳來「唉喲,哎喲」的呻吟之聲。周威信道:「是受傷的點子!」眾人一陣風般奔了過去。聽那呻吟聲是從一片荊棘叢中發出,數十人四下散開,登時將棘叢團團圍住。周威信喝道:「小毛賊,快出來吧!」棘叢中呻吟聲卻更加響了。周威信手一揚,拍的一聲,一枝甩手箭打了進去。裏面那人「啊」的一聲慘叫,顯已中箭。

  兩名趟子手齊聲歡呼:「打中了!總鏢頭好箭法!」提刀搶進,將那人揪了出來。眾人一見,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原來那人卻是押解鏢銀的大胖子汪鹽商,衣服已給棘刺撕得稀爛。江湖上有言道:「十個胖子九個富,只怕胖子沒屁股。」這個大胖子汪鹽商屁股倒是有的,就是屁股上赫然插了一支甩手箭!

  ***

  太岳四俠躲在密林之中,眼見威信鏢局一行人走得遠了,這才出來。花劍影撕下一塊衣襟,給逍遙子裹紮肩頭的刀傷。常長風道:「大哥,不礙事嗎?」逍遙子道:「沒事,沒事!咱們好漢敵不過人多,算不了甚麼。」花劍影道:「我早說敵人聲勢浩大,很不好鬥,二哥偏要出馬,累得大哥受了傷。」蓋一鳴道:「這批渾人胡塗得緊,聽得咱們太岳四俠響噹噹的英名居然不退,那有甚麼法子?」逍遙子道:「這也怪不得二弟,要劫寶貝嘛,總得找鏢局子下手。」常長風道:「現下怎生是好?咱們兩手空空,總不能去見人啊。」

  蓋一鳴道:「依我說——」話猶未了,忽得聽林外腳步聲響,有人自南而北,急奔而來。蓋一鳴探頭一望,下垂的眉毛向上一揚,說道:「來的共是兩人!這一次咱們兩個服侍一個,管教這兩隻肥羊走不了!」常長風道:「對!好歹也要弄他幾十兩銀子!」捧起了墓碑,抱在手裏。原來他外號叫作「雙掌開碑」,便以墓碑作兵器,仗著力大,端起大石碑當頭砸將過去,敵人往往給他嚇跑了。至於墓碑是誰的,倒也不拘一格,順手牽碑,瞧是那個死人晦氣,死後不積德,撞上他老人家罷了。當下四人一打手勢,分別躲在大樹之後。

  那兩人一前一後,奔進林子。前面那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手執單刀,大聲喝罵:「賊婆娘,這麼橫,當真要殺人麼?」太岳四俠一怔,瞧後面追來那人卻是個少婦。那女子背上負著個嬰兒,手執彈弓,吧吧吧吧,一陣聲響,連珠彈猛向那壯漢打去。那壯漢揮單刀左檔右格,卻不敢回身砍殺。

  逍遙子見一男一女互鬥,喝道:「來者是誰?為何動手?」蓋一鳴一聲口呼哨,四人齊從大樹後奔出,喝道:「快快住手。」那壯漢向前直衝,回頭罵道:「賊婆娘,你這般狠毒,我可要手下無情了!」那少婦罵道:「狗賊!今日不打死你,我任飛燕誓不為人。」

  便在此時,太岳四俠已攔在那壯漢身前。少婦任飛燕叫道:「林玉龍,你還不給我站住?」林玉龍對阻在身前的常長風喝道:「閃開!」頭一低,讓開身後射來的一枚彈丸,只聽得「哎喲」一聲,彈丸恰好打中了常長風鼻子。常長風大怒,罵道:「臭婆娘!你打中我啦!」任飛燕道:「打了你又怎樣?」吧吧兩響,兩枚彈丸對準了他射出。常長風高舉墓碑,擋了個空,兩枚彈丸一中胸口,一中手臂,不由得手臂一酸,墓碑砰的一響掉在地下,「哎喲」一聲,跳將起來,原來墓碑顯靈,砸中了他腳趾。

  蓋一鳴和花劍影見二哥吃虧,齊向任飛燕撲去。任飛燕拉開彈弓,一陣連珠彈打出。蓋一鳴眉心中了一彈,花劍影卻被打落了一顆門牙。蓋一鳴大叫:「風緊!風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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