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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


  張趙二人待他走遠,小心清除了廟內一切居住過的痕跡,走出二十餘里,向農家買了男女莊稼人的衣衫,到荒野處換上,將原來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

  到得離少林寺七、八里處,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趙敏道:「不能再向前行了。」見山道旁兩間茅舍,門前有一片菜地,一個老農正在澆菜,便道:「向他借宿去。」張無忌走上前去,行了個禮,說道:「老丈,借光,咱兄妹倆行得倦了,討碗水喝。」那老農恍若不聞,不理不睬,只是舀著一瓢瓢糞水往菜根上潑去。張無忌又說了一遍,那老農仍是不理。

  忽然呀的一聲,柴扉推開,走出一個白髮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聾口啞,客官有甚麼事?」張無忌道:「我妹子走不動了,想討碗水喝。」那婆婆道:「請進來罷。」

  二人跟著入內,只見屋內收拾得甚是整潔,板桌木凳,抹得乾乾淨淨,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塵不染。趙敏心中喜歡,喝過了水,取出一錠銀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帶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腳抽筋,走不動了,今兒晚想在婆婆家借宿一宵,等明兒清早再趕路。」

  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甚麼銀子。只是我們但有一間房,一張床,我和老伴就算讓了出來,你兄妹二人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說老實話,是不是背父私奔,跟情哥哥逃了出來啊?」

  趙敏給她說中了真情,不由得滿臉通紅,暗想這婆婆的眼力好厲害,聽她說話口氣不似尋常農家老婦,當下向她多打量了幾眼。但見她雖弓腰曲背,但雙目炯炯有神,說不定竟是身有武藝。趙敏情知張無忌還像個尋常農夫,自己的容貌舉止、說話神態,決計不似農女,便悄悄說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瞞。這個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家中貧窮,不肯答應婚事。我媽媽見我尋死覓活的,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來。我媽媽說,過得三年兩載,我們有了……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說這番話時滿臉通紅,不時偷偷向張無忌望上幾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又是做官的。我們要是給人抓住了,阿牛哥非給我爹爹打死不可。婆婆,我跟你說是說了,你可千萬別告訴人。」

  那婆婆呵呵而笑,連連點頭:「我年輕時節,也是個風流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讓給你小夫妻。此處地方偏僻,你家裏人一定找不到,就算有人跟你們為難,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觀。」她見趙敏溫柔美麗,一上來便將自己的隱私說與她聽,心下便大有好感,決意出力相助,玉成她倆的好事。

  趙敏聽了她這幾句話,更知她是個武林人物,此處距少林寺極近,不知她與成崑是友是敵,當真要處處小心,不能露出半分破綻,於是盈盈拜倒,說道:「婆婆肯替我二人作主,那真是多謝了。阿牛哥,快來謝過婆婆。」張無忌依言過來,作揖道謝。

  那婆婆笑瞇瞇的點頭,當即讓了自己的房出來,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張床,墊些稻草,舖上一張草蓆。

  兩人來到房中,張無忌低聲道:「澆菜那個老農本領更大,你瞧出來了麼?」趙敏道:「啊,我倒看不出。」張無忌道:「他肩挑糞水,行得極慢,可是兩隻糞桶竟沒半點幌動,那是很高的內力修為。」趙敏道:「比起你來怎麼樣?」張無忌笑道:「我來試試,也不知成不成。」說著一把將她抱起,扛在肩頭,作挑擔之狀。趙敏格格笑道:「啊喲!你將我當作了糞桶麼?」

  那婆婆在房外聽得他二人親熱笑謔之聲,先前心頭存著的些微疑心,立時盡去。

  當晚二人和那老農夫婦同桌共餐,居然有雞有肉。張無忌和趙敏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對熱戀私奔的情侶,蜜裏調油,片刻分捨不得。初時還不過有意做作,到後來竟是純出自然。那婆婆瞧在眼裏,只是微笑,那老農卻如不見,只管低頭吃飯。

  飯後張無忌和趙敏入房,閂上了門。兩人在飯桌上這般真真假假的調笑,不由得都動了情。趙敏俏臉紅暈,低聲道:「我們這是假的,可作不得真。」張無忌一把將她摟在懷裏,吻了吻她,低聲道:「倘若是假的,三年兩載,又怎能生得個娃娃,抱回家去給你爹爹瞧瞧?」趙敏羞道:「呸,原來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話都偷聽去啦。」

  張無忌雖和她言笑不禁,但總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約,雖盼將來一雙兩好,總須和周芷若成婚之後,再說得上趙敏之事。此刻溫香在抱,不免意亂情迷,但終於強自克制,只親親她的櫻唇粉頰,便將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板凳之上,調息用功,九陽真氣運轉十二周天,便即睡去。

  趙敏卻臉熱心跳,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睡,直至深宵,正朦朦朧朧間,忽聽得腳步聲響,自遠而近,有人迅速異常的搶到了門前。她伸手去推張無忌,恰好張無忌也已聞聲醒覺,伸手過來推她,雙手相觸,互相握住了。

  只聽得門外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杜氏賢伉儷請了,故人夜訪,得嫌無禮否?」

  過了半晌,那婆婆在屋內說道:「是青海三劍麼?我夫婦從川西遠避到此,算是怕了你玉真觀了。咱們不過因一件小事結上梁子,又不是當真有甚麼深仇大怨。事隔多年,玉真觀何必仍然如此苦苦相逼?常言道得好:殺人也不過頭點地。」門外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二位要是當真怕了,向我們磕三個響頭,玉真觀既往不咎,前事一筆勾銷。」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開了,那婆婆道:「你們訊息也真靈通,居然追到了這裏。」

  其時滿月初虧,銀光瀉地,張無忌和趙敏從板壁縫中望將出去,只見門外站著三個黃冠道人。中間一人短鬚戟張,又矮又胖,說道:「賢伉儷是磕頭賠罪呢,還是雙鉤、鏈子槍上一決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聾啞老頭已大踏步而出,站在門前,雙手叉腰,冷冷的瞧著三個道人。那婆婆跟著出來,站在丈夫身旁。

  那短鬚道人道:「杜老先生幹麼一言不發,不屑跟青海三劍交談麼?」那婆婆道:「拙夫耳朵聾了,聽不到三位的言語。」短鬚道人咦的一聲,道:「杜老先生聽風辨器之術乃武林一絕,怎地耳朵聾了?可惜,可惜。」他身旁那個更胖的道人刷的一聲,抽出長劍,道:「杜百當,易三娘,你們怎地不用兵刃?」

  那婆婆易三娘道:「馬道長,你仍是這般性急。兩位邵道長,幾年不見,你們可也頭髮花白了。嘿嘿,一些兒小事也這麼看不開,卻又何苦?」雙手突舉,每隻手掌中青光閃爍,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長的短刀,雙手共有六柄。聾啞老頭杜百當跟著揚手,雙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見他左手刀滾到右手,右手刀滾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純熟無比。

  三個道人都是一怔,武林中可從來沒見過這般兵器,說是飛刀罷,但飛刀卻決沒有這般使法的。杜百當向以雙鉤威震川西,他妻子易三娘善使鏈子槍,此刻夫婦倆竟捨棄了浸潤數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那麼這十二柄短刀上必有極厲害極怪異的招數。

  那胖道人馬法通長劍一振,肅然吟道:「三才劍陣天地人。」短鬚道人邵鶴接口道:「電逐星馳出玉真。」三名道人腳步錯開,登時將杜氏二老圍在垓心。

  張無忌見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來插去,似三才而非三才,三柄長劍織成一道光網,卻不向對方遞招。待那三道人走到七、八步時,張無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尋思:「這三名道人好生狡猾,口中明明這是三才劍陣,其實暗藏正反五行。倘若敵人信以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位去破解,立時陷身五行,難逃殺傷。他三個人而排五行劍陣,每個人要管到一個以上的生剋變化,這輕功和劍法上的造詣,可也相當不凡了。」

  杜氏夫婦背靠著背,四隻手銀光閃閃,十二柄短刀交換舞動,兩人不但雙手短刀交互轉換,而且杜百當的短刀交到了易三娘手裏,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當手裏,但每一柄刀決不脫手拋擲,始終老老實實的遞來遞去。

  趙敏瞧得奇怪,低聲問道:「他們在變甚麼戲法?」張無忌皺眉不答,又看一會,忽道:「啊,我明白了,他是怕我義父的獅子吼。」趙敏道:「甚麼獅子吼?」張無忌連連點頭,忽地冷笑道:「哼,就憑這點兒功夫,也想屠獅伏虎麼?」趙敏莫名其妙,問道:「你打甚麼啞謎?自言自語的,叫人聽得老大納悶?」張無忌低聲道:「這五個都是我義父的仇人。那老頭怕我義父的獅子吼,故意刺聾了自己耳朵……」只聽得噹噹噹噹,密如聯珠般的一陣響聲過去,五人已交上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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