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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張無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難料,說不定只半刻之間的延擱,便救不到義父性命,當下抱起趙敏,快步走到城門邊,命守門士卒牽過一匹健馬,飛身而上,向西急馳。

  馳了數里,只覺懷中趙敏的身子漸漸寒冷,伸手搭她脈搏,但覺跳動微弱,他驚慌起來,揭開她傷口裹著的衣襟,只見五個指孔深及肩骨,傷口旁肌肉盡呈紫黑,顯然中了劇毒。他大是驚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會使這般陰毒功夫?她出招凌厲狠辣,更勝於滅絕師太,那是甚麼緣故?」眼見若不急救,趙敏登時便要毒發身死,他一身新郎裝束,身邊如何會攜帶得療毒的藥品?微一沉吟,當即躍下馬背,抱著她縱身往左首山上竄去,四下張望,尋找去毒的草藥,但一時之間,連最尋常的草藥也無法找到。

  他一顆心怦怦亂跳,轉過幾個山坳,口中只是喃喃禱祝。突然間眼睛一亮,只見右前方一條小瀑布旁生著四、五朵紅色小花,這是「佛座小紅蓮」,頗有去毒之效。雖說此時正當仲春百花盛放,但這紅花恰能在此處覓到,也當真是天幸。他心中大喜,抱著趙敏越過兩道山澗,摘下紅花嚼爛了,一半餵入趙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頭,這才抱起趙敏,向西便奔。

  奔出三十餘里,趙敏嚶嚀一聲,醒了過來,低聲道:「我……我可還活著麼?」張無忌見「佛座小紅蓮」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覺得怎樣?」趙敏道:「肩上癢得很。唉,周姑娘這一手功夫當真厲害。」

  張無忌將她輕輕放下,再看她肩頭時,只見黑氣絲毫不淡,只是她脈搏卻已不如先前微弱。張無忌略一沉吟,知道「佛座小紅蓮」藥性太緩,不足以拔毒,於是俯口到她肩頭,將傷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將出來,吐在地下,腥臭之氣,沖鼻欲嘔。

  趙敏星眸回斜,伸手撫摸著他的頭髮,歎道:「無忌哥哥,這中間的原委,你終於想到了嗎?」

  張無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嗽了口,回來坐在她身畔,問道:「甚麼原委?」趙敏道:「周姑娘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會這種陰毒的邪門武功?」張無忌道:「我也覺奇怪,不知是誰教她的。」趙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邪派的小賊教的了。」

  張無忌笑道:「魔教中魔頭雖多,誰也不會這門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頸血,張無忌吸人肩血,差相彷彿。」隨即又問:「我義父怎會落在成崑手中?此刻到底在那裏?」

  趙敏道:「我帶你去設法營救便是。在甚麼地方,卻是布袋和尚說不得。我一說,你飛奔前去,便拋下我不管了。」張無忌歎道:「我總不見得如此無情無義罷?」

  趙敏道:「為了你義父,你肯拋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況是我?」說著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說道:「今日耽誤了你的洞房花燭,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張無忌此刻心中甚感喜樂,除了掛念謝遜安危之外,反覺比之將要與周芷若拜堂成親那時更加平安舒暢,到底是甚麼原因,卻也說不上來,然而要他承認歡喜趙敏攪翻了喜事,可又說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後你與那一位英雄瀟灑的郡馬爺拜堂之時,我也來大大搗亂一場,決不讓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趙敏蒼白的臉上一紅,笑道:「你來搗亂,我一劍殺了你。」張無忌忽然嘆了口氣,黯然不語。趙敏道:「你歎甚麼氣?」張無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馬爺生前做了甚麼大善事,修來這樣的好福氣。」趙敏笑道:「你現下再修,也還來得及。」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問道:「甚麼?」趙敏臉一紅,不再接口了。

  說到這裏,兩人誰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談,休息一會,張無忌再替她敷藥,抱起她又向西行。趙敏靠在他肩頭,粉頰和他左臉相貼,張無忌鼻中聞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著的是溫香軟玉,不由得意馬心猿,神魂飄飄,倘若不是急於要去營救義父,真的要放慢腳步,在這荒山野嶺中就這麼走上一輩子了。

  ***

  兩人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處小鎮,買了兩匹健馬。趙敏毒傷極難拔淨,身子虛弱,無力單獨騎馬,只好靠在張無忌身上,兩人同鞍而乘。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內。

  這日正行之間,忽見前面塵頭大起,有百餘騎疾馳而來,只聽得鐵甲鏘鏘,正是蒙古的騎兵。張無忌將馬勒在一旁,讓開了道。

  蒙古騎兵隊馳過,數十丈後又是一隊騎者,這群人行列不整,或前或後,行得疏疏落落,張無忌一瞥之下,見人群中竟有「神箭八雄」在內,暗叫:「不好!」急忙轉過了頭。

  這二十餘人見他衣飾華貴,懷中抱著一個青年女子,兩人的臉都向著道旁,也均不以為意,神箭八雄亦無一人知覺,待這一批人過完,張無忌拉過馬頭,正要向前再行,忽聽得蹄聲輕捷,三乘馬如飛衝到。中間是匹白馬,馬上乘客錦袍金冠,兩旁各是一匹栗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鶴筆翁玄冥二老。

  張無忌待要轉身,鹿杖客已見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駕的來了。」鶴筆翁當即縱聲長嘯。「神箭八雄」等聽到嘯聲,圈轉馬頭,將兩人圍在中間。

  張無忌一怔,向懷中的趙敏望去,似說:「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襲擊嗎?」卻見她神色憂急,登知錯怪了她,心中立時舒坦。只聽趙敏說道:「哥哥,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爹爹好罷?」張無忌聽她叫出「哥哥」兩字,才留神白馬鞍上那個錦袍青年,認得他是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漢名叫作王保保。張無忌曾在大都見過他兩次,只因此刻全神貫注於玄冥二老身上,沒去留心旁人。

  王保保乍見嬌妹,不禁又驚又喜,他卻不識張無忌,皺眉道:「妹子,你……你……」趙敏道:「哥哥,我中了敵人暗算,身受毒傷不輕,幸蒙這位張公子救援,否則今天見不到哥哥了。」

  鹿杖客將嘴湊到王保保耳邊,低聲道:「小王爺,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張無忌。」

  王保保久聞張無忌之名,只道趙敏受他挾制,在他脅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揮,玄冥二老欺到張無忌左右五尺之處,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彎弓搭箭,對準他後心。

  王保保道:「張教主,閣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傑,欺侮舍妹一個弱女子,豈不教人恥笑?快快將她放下,今日饒你不死。」

  趙敏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張公子確是有恩於我,怎說得上『欺侮』二字?」

  王保保認定妹子是在敵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說,朗聲道:「張教主,你武功再強,總是雙拳難敵四手,快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們兩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須多疑。」

  張無忌心想:「趙姑娘毒傷甚重,隨著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與她兄長相遇,還是讓她隨兄而去,由王府名醫調治,於她身子有益。」便道:「趙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們便此別過,只請示知我義父所在,我自去設法相救。咱們後會有期。」說到這裏,不禁黯然神傷,明知和她漢蒙異族,官民殊途,雙方仇怨甚深,但臨別之際,實不勝戀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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