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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張無忌驚問:「義父,芷若,你們沒事罷?敵人到那裏去了?」謝遜道:「甚麼敵人?你見到敵蹤麼?」張無忌道:「不!這些蒙古人……」謝遜道:「是我和芷若殺的。」張無忌更是驚奇道:「想不到這些韃子一回中土,便膽敢起意害人。」

  謝遜道:「他們沒敢起意害人,是我殺了滅口。這些人一死,趙敏便不知咱們已回中土。從此她在明裏,咱們在暗裏,找她報仇便容易多了。」

  張無忌倒抽了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謝遜淡淡的道:「怎麼你怪我手段太辣麼?韃子官兵是咱們敵人,用得著以菩薩心腸相待麼?」

  張無忌不語,心想這些人對自己一直服侍唯謹,未有絲毫怠忽,雖說是敵人,但如此殺絕,總覺心中過意不去。謝遜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己不傷人,人便傷己。那趙敏如此對待咱們,咱們便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無忌道:「義父說的是。」但見到拔速台等人的屍身,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謝遜道:「放一把火,將船燒了。芷若,搜了屍首身上的金銀,撿三把兵刃防身。」

  兩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別躍上岸來。這船船身甚大,直燒到半夜,方始煙飛火滅,連眾人屍首一齊化灰沉入海底。張無忌見這麼一來,乾手淨腳,再無半點痕跡,心想義父行事雖然狠辣了些,畢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亂在岸旁睡了一覺,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日上,才遇到七、八個採參的客人,一問之下,原來此地竟是關外遼東,距長白山已然不遠。

  待得和那些採參客人分手,周芷若道:「義父,是否須得將他們殺了滅口?」張無忌喝道:「芷若你說甚麼?這些採參客人又不知咱們是誰。難道咱們此後一路上見一個便殺一個麼?」周芷若窘得滿臉通紅,張無忌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疾言厲色的對她說話。

  謝遜道:「依我原意,也是要將這些採參客人殺了。教主既不願多傷人命,咱們快些設法換了衣服,免露痕跡。」

  當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兩日,才出森林。又行一日,見到一家農家,張無忌取出銀兩,向農民購買衣服。但那農家極是貧寒,並無多餘衣服可以出讓,接連走了七、八家人家,三人方湊齊了三套污穢不堪的衣衫。周芷若素來愛潔,聞到衣褲上陳年累積的臭氣,幾欲作嘔。謝遜卻十分歡喜,命二人用泥將臉塗污。張無忌在水中一照,只見已活脫成了遼東一丐,趙敏便對面相逢,也未必相識。

  ***

  一路南行,進了長城,這日來到一處大鎮甸上。

  三人走向鎮上一處大酒樓,張無忌摸出一錠三兩重的銀子,交在櫃上,說道:「待咱們用過酒飯,再行結算。」他怕自己衣衫襤褸,酒樓中不肯送上酒飯。豈知那掌櫃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雙手將銀兩奉還,說道:「爺們光顧小店,區區酒水粗飯,算得甚麼?由小店作東便是。」張無忌很是詫異,坐定後,低聲問周芷若道:「咱們身上可露出了甚麼破綻?怎地這掌櫃的不肯收受銀子?」周芷若細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個乞丐,那裏有甚麼形跡敗露?謝遜道:「我聽那掌櫃的語氣之中,頗存懼意,咱們小心些便是。」

  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七個人來,說也湊巧,竟然也都是乞丐的打扮。這七人靠著窗口大模大樣的坐定。只見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口中爺前爺後,當他們是達官貴人一般。張無忌見這些乞丐有的負著五隻布袋,有的負著六只,都是丐幫中職司頗高的弟子。店小二將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六七名丐幫弟子上來。片刻之間,酒樓上絡絡繹繹來了三十餘名丐幫幫眾,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

  張無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丐幫今日在此集會,酒樓掌櫃誤會他三人也是丐幫中人,低聲向謝遜道:「義父,咱們還是避開這裏罷,免得多惹事端,丐幫到的人可不少。」

  正在此時,店小二送上一大盤牛肉,一隻燒雞,五斤白酒。謝遜腹中正餓,多月來從未好好的飽餐過一頓,聞到燒雞的香味,食指大動,說道:「咱們悶聲不響的吃了酒肉便行,又礙他們甚麼事了?」說著端起碗來,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心道:「天可憐見,謝遜流落海外二十餘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嘗酒味。」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釀,在他卻是如飲醍醐,似喝瓊漿。

  他吁了口長氣,只感說不出的快美舒暢,將一碗白酒都喝乾了,忽然低聲道:「小心,兩個大本領的人物來啦!」張無忌聽到樓梯上的腳步之聲,果然上樓來的兩人武功了得。

  那兩人一走上樓梯頂口,嘩喇喇一陣響,樓上群丐一齊站起。謝遜作個手勢,三人也站起相迎。他三人坐在靠裏偏角,和眾人一齊坐著,並不惹眼,但當人人都站起身來,他三人倘若仍是坐著不動,只怕當場便有亂子。

  張無忌見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絡長鬚,除了身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樣似個不第秀才。後面那人滿臉橫肉,虯髯戟張,相貌十分兇猛,只須再黑三分,活像是關公身旁執大刀的周倉。這二人都是五十多歲年紀,鬍鬚均已花白,背上各負九隻小小的布袋。這九隻袋子只是表明他們身份,形體甚小,很難裝甚麼物事。

  張無忌心下尋思:「丐幫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聽太師父言道,昔日丐幫幫主洪七公仁俠仗義,武功深湛,不論白道黑道,無不敬服。其後黃幫主、耶律幫主等也均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數十年來主持非人,丐幫聲望大非昔比。現任幫主史火龍極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其人如何。這二人背負九袋,在丐幫中除了幫主而外,當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靈蛇島上,丐幫中人來奪義父的屠龍刀,不知和他二人也有牽連麼?」

  這一次屠龍刀和倚天劍為趙敏盜去,那六根聖火令卻仍在張無忌懷中,沒有失落,想是趙敏忌憚他武功太強,生怕他中了十香軟筋散後仍有出奇的本領,不敢到他懷中搜索。張無忌眼見丐幫勢眾,不敢大意,伸手懷中,摸了摸六根聖火令。

  兩名九袋長老走到中間一張大桌旁坐下。群丐紛紛歸坐,吃喝起來,伸手抓菜,捧碗喝湯,吃得狼藉一團。張無忌和謝遜留神傾聽,想聽那兩個九袋長老說些甚麼。不料他二人盡是飲酒吃菜,除了說些「你來一碗」「這牛肉很香」之類,一言不涉及正事。待得兩名龍頭長老食畢下樓,群丐也已酒醉飯飽,一哄而散。

  謝遜待群丐散盡,低聲道:「無忌,你瞧如何?」張無忌道:「丐幫這許多人物在此聚會,絕不會大吃大喝一頓便算。我猜他們晚間在僻靜之處定然再行聚集,商量正事。」謝遜點頭道:「必是如此,丐幫向來與本教為敵,焚燒光明頂便有他們的份,又曾派人來奪我屠龍刀。咱們須得打探明白,瞧他們是否另有圖謀本教的奸計。」

  三人下樓到櫃面付帳,掌櫃的甚是詫異,說甚麼也不肯收。張無忌心想:「丐幫鬧得這裏的酒館酒樓都嚇怕了,吃喝不用付錢。只此一端,已可知他們平素的橫行不法。」

  三人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鎮上丐幫幫眾雖多,但依照向例,無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幫人物。謝遜道:「無忌,我眼不見物,打探訊息的事幹起來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著你去也幫不了忙,還是偏勞你一人罷。」張無忌道:「正該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便即出門。在大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沒見到一名丐幫弟子。

  張無忌尋思:「不到半個時辰之間,鎮上丐幫幫眾突然人影全無,料想走得不遠。」當下走向一間南貨店,瞪起雙眼,伸拳在櫃台上一擊,喝道:「喂,掌櫃的,我那許多兄弟們走向那裏去啦?」眾店伴見到他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只道是丐幫中的一個惡丐,個個心驚肉跳,內中一人膽子較大,指著北方,陪笑道:「貴幫朋友絡繹都向北去了。大爺喝杯茶麼?」張無忌喝道:「不喝!喝甚麼他媽的臭茶?」轉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

  ***

  他快步走出鎮甸不遠,只見左首路旁長草中人影一閃,一名丐幫弟子站了起來,瞧模樣是要上來喝問。張無忌腳下加快,倏忽而過。那丐幫弟子擦了擦眼睛,還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轉眼間卻又不見了。

  張無忌心想丐幫沿途布了卡子,好不戒備森嚴,當下展開輕功,向北疾馳。丐幫布在樹後、草中、山間、石邊的卡子,一一落入他眼中,反倒成為指引的路標。奔出四、五里路,但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卡,哨位越來越密。這些人武功雖然不高,但青天白日之下,要盡數避過他們的眼光卻也不易。到了後來,只得避開大路,曲曲折折的繞道而行。

  眼見一條山道通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廟,料知群丐必在廟中聚會,提氣奔向東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繞過群丐的卡子,直欺到廟側。只見廟前一塊匾上寫「彌勒佛廟」四個大字,廟貌莊嚴,甚是雄偉。張無忌暗想:「這次丐幫中要緊人物定然到得不少。我若混在人叢之中,難免給他們發覺。」四下打量,見大殿前庭中左邊一株古松,右邊一株老柏,雙樹蒼勁挺立,高出殿頂甚多,枝葉密茂,頗可藏身其間。繞到廟後,飛身上了屋頂,匍匐爬到簷角,輕輕一縱,如一溜煙般落到了松樹之頂,從一根大枝幹後望將出去,暗叫一聲:「僥倖!」殿中風光,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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