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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滅絕師太臉色木然,冷冰冰的道:「好小子,我用得著你來教訓嗎?你自負內力深厚,在這兒胡吹大氣。好,你接得住我三掌,我便放了這些人走路。」

  張無忌道:「我連你徒兒的一掌都躲不開,何況是師太?我不敢跟你比武,只求你慈悲為懷體念上天好生之德。」

  吳勁草大聲叫道:「曾相公,不用跟這老賊尼多說。我們寧可個個死在老賊尼的手下,何必要她假作寬大。」

  滅絕師太斜眼瞧著張無忌,問道:「你師父是誰?」

  張無忌心想:「父親、義父雖都教過我武功,卻都不是我的師父。」說道:「我沒師父。」此言一出,眾人均是大感奇怪,本來心想他在一招之間震跌靜玄,自是高人之徒,各人心中都還存著三分顧忌,那知他竟說沒有師父。武林中人最尊師道,不肯吐露師父姓名,那是常事,但決不敢有師而說無師,他說沒有師父,那便是真的沒有師父了。

  滅絕師太不再跟他多言,說道:「接招罷!」右手一伸,隨隨便便的拍了出去。

  當此情勢,張無忌不能不接,當下不敢大意,雙掌並推,以兩隻手同時來接她一掌。不料滅絕師太手掌忽低,便像一尾滑溜無比、迅捷無比的小魚一般,從他雙掌下穿過,波的一響,拍在他的胸前。

  張無忌一驚之下,護體的九陽神功自然發出,和對方拍來的掌力一擋,就在這兩股巨大的內勁將觸未撞、方遇未接之際,滅絕師太的掌力忽然無影無蹤的消失。張無忌一呆,抬頭看她時,猛的裏胸口猶似受了鐵錘的一擊。他立足不定,向後接連摔了兩個觔斗,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委頓在地,便似一堆軟泥。

  滅絕師太的掌力如此忽吞忽吐,閃爍不定,引開敵人的內力,然後再行發力,實是內家武學中精奧之極的修為。旁觀眾人中武功深湛之士識得這一掌的妙處,都忍不住喝采。

  蛛兒大急,搶到張無忌身旁,伸手待去相扶,不料腿膝一麻,便又摔倒。原來她雖得張無忌解穴,但血脈未曾行開,眼見他受傷,焦急之下,便即奔出相救,但過得片刻,終於站立不定,叫道:「阿牛哥,你……你……」

  張無忌但覺胸口熱血翻湧,搖了搖手,道:「死不了。」慢慢爬起身來。只聽滅絕師太對三名女弟子道:「將一干妖人的右臂全都砍了。」那三名女弟子應道:「是!」挺劍走向銳金旗眾人。張無忌忙道:「你……你說我受得你三掌,就放他們走路,我……我挨過你一掌,還有……還有兩掌。」

  滅絕師太擊了他一掌,已試出他的內功正大渾厚,絕非妖邪一路,甚至和自己所學頗有相似之處,又見他雖然袒護魔教教眾,實則不是魔教中人,說道:「少年人別多管閒事,正邪之分,該當清清楚楚。適才這一掌,我只用了三分力道,你知道嗎?」

  張無忌知她以一派掌門之尊,自是不會虛言,她說只用三分力道,那便是真的只用三分,但不論餘下的兩掌如何難挨,總不能顧全自己性命,眼睜睜讓銳金旗人眾受她宰割,便道:「在下自不量力,再受……再受師太兩掌。」

  吳勁草大叫道:「曾相公,我們深感你的大德!你英雄仗義,人人感佩。餘下兩掌千萬不可再挨。」

  滅絕師太見蛛兒倒在張無忌身旁,嫌她礙手礙腳,左手袍袖一拂,已將她身子捲起,向後擲出。周芷若搶上一步接住,將她輕輕放在地下。蛛兒急道:「周姊姊,你快勸他別再挨那兩掌,你的說話,他會聽的。」周芷若奇道:「他怎會聽我的話?」蛛兒道:「他心中很喜歡你,難道你不知道嗎?」周芷若滿臉通紅,啐道:「那有此事?」

  只聽滅絕師太朗聲道:「你既要硬充英雄好漢,那是自己找死,須怪我不得。」右手一起,風聲獵獵,直襲張無忌胸口。

  張無忌這一次不敢伸掌抵擋,身形側過,意欲避開她掌力。滅絕師太右臂斜彎急轉,手掌竟從絕不可能的彎角橫將過來,拍的一聲,已擊中他背心。他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在空中平平的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下,動也不動的伏在沙裏,似已斃命。滅絕師太這一招手法精妙無比,本來旁觀眾人都會喝采,但各人對張無忌的俠義心腸均已忍不住暗中欽佩,見他慘遇不幸,只有驚呼歎息,竟沒一人叫好。

  蛛兒道:「周姊姊,求求你,快去瞧他傷得重不重。」周芷若一顆心突突跳動,聽蛛兒求得懇切,原想過去瞧瞧,但眾目睽睽之下,以她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如何敢去看視一個青年的傷勢?何況傷他之人正是自己師父,這一過去,雖非公然反叛師門,究是對師父大大不敬,是以跨了一步,卻又縮回。

  這時天已大明,陽光燦爛。過了片刻,只見張無忌背脊一動,掙扎著慢慢坐起,但手肘撐高尺許,突然支持不住,一大口鮮血噴出,重新跌下。他昏昏沉沉,只盼一動也不動的躺著,但仍是記著尚有一掌未挨,救不得銳金旗眾人的性命。

  他深深吸一口氣,終於硬生生坐起。但見他身子發顫,隨時都能再度跌下,各人屏住了呼吸注視,四周雖有數百人眾,但靜得連一針落地都能聽見。

  便在這萬籟俱寂的一剎那間,張無忌突然間記起了九陽真經中的幾句話:「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岡。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他在幽谷中誦讀這幾句經文之時,始終不明其中之理,這時候猛地裏想起,以滅絕師太之強橫狠惡,自己決非其敵,照著九陽真經中要義,似乎不論敵人如何強猛、如何兇惡,盡可當他是清風拂山、明月映江,雖能加於我身,卻不能有絲毫損傷。然則如何方能不損我身?經文下面說道:「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真氣足。」他想到此處,心下豁然有悟,盤膝坐下,依照經中所示的法門調息,只覺丹田中暖烘烘地、活潑潑地,真氣流動,頃刻間便遍於四肢百骸。那九陽神功的大威力,這時方才顯現出來。他外傷雖重,嘔血成升,但內力真氣,竟是半點也沒損耗。

  滅絕師太見他運氣療傷,心下也不禁暗自訝異,這少年果是有非常之能。她打張無忌的第一掌乃是「飄雪穿雲掌」中的一招,第二掌更加厲害,是「截手九式」的第三式,這都是峨嵋派掌法中精華所在。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第二掌將力道加到七分,料想便算不能將他一掌斃命於當場,至少也要叫他筋斷骨折,全身萎癱,再也動彈不得。那知他俯伏半晌,便又坐起,實是大出她意料之外。依照武林中的比武慣例,滅絕師太原可不必等候他運息療傷,但她自重身份,自不會在此時乘人之危,對一個後輩動手。

  丁敏君大聲大叫道:「喂,姓曾的,你若是不敢再接我師父第三掌,乘早給我滾得遠遠的。你在這兒養一輩子傷,我們也在這兒等你一輩子呢?」周芷若細聲細氣的道:「丁師姊,讓他多休息一會,那也礙不了事。」丁敏君怒道:「你……你也來袒護外人,是不是瞧著這小子……」她本來想說:「瞧著這小子英俊,對他有了意思啦。」但立即想到有各大門派不少知名之士在旁,這些粗俗的言語可不能出口,因此一句話沒說完,便即住口。但她言下之意,旁人怎不明白?下面半句話雖然沒說,還是和說出口一般無異。

  周芷若又羞又急,氣得臉都白了,卻不分辯,淡淡的道:「小妹只是顧念本門和師尊的威名,盼望別讓旁人說一句閒話。」丁敏君愕然道:「甚麼閒話?」

  周芷若道:「本門武功天下揚名,師父更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前輩高人,自不會跟這種後生小子一般見識。只不過見他大膽狂妄,這才出手教訓於他,難道真的會要了他的性命不成?本門俠義之名已垂之百年,師尊仁俠寬厚,誰不欽仰?這年輕人螢燭之光,如何能與日月爭輝?便讓他再去練一百年,也不能是咱們師尊的對手,多養一會兒傷,又算得甚麼?」這一番話說得人人暗中點頭。滅絕師太心下更喜,覺得這個小徒兒識得大體,在各派的高手之前替本門增添光采。

  張無忌體內真氣一加流轉,登時精神煥發,把周芷若的話句句聽在耳裏,知道她是在極力迴護自己,又以言語先行扣住,使滅絕師太不便對自己痛下殺手,不由得心中感激,站起身來,說道:「師太,晚輩捨命陪君子,再挨你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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