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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他話未說完,啪的一聲,蛛兒仰天跌倒,竟爾暈了過去。

  周芷若搶上去扶了她起來,在她胸口推拿好一會,蛛兒方始醒轉。張無忌甚是難過,眼見殷梨亭和蛛兒如此傷心,自己卻硬起心腸置身事外,一抬頭,只見周芷若正瞧向自己,目光中大有疑問之色,似乎在問:「怎麼她會不認得你?」張無忌卻知自己這些年來身材相貌均已大變,若不是自己先行提到漢水舟中之事,周芷若也必認不出來。

  蛛兒咬了咬牙,說道:「殷六俠,張無忌是給誰害死的?」殷梨亭道:「不是給誰害死的。據那朱武連環莊的武烈說,他親眼見到張無忌自行失足,摔下深谷,武烈的結義兄弟『驚天一筆』朱長齡,也是一起摔死的。」蛛兒長歎一聲,頹然坐下。

  殷梨亭道:「姑娘尊姓大名?」蛛兒搖頭不答,怔怔下淚,突然間伏在沙中,放聲大哭。殷梨亭勸道:「姑娘也不須難過。我那無忌侄兒便是不摔入雪谷,此刻陰毒發作,也已難於存活。唉,他跌得粉身碎骨,未始非福,勝於受那無窮無盡陰毒的熬煎。」

  滅絕師太忽道:「張無忌這孽種,早死了倒好,否則定是為害人間的禍胎。」

  蛛兒大怒,厲聲喝道:「老賊尼,你胡說八道甚麼?」峨嵋群弟子聽她竟然膽敢辱罵師尊,早有四、五人拔出長劍,指住她胸口背心。蛛兒毫不畏懼,仍然罵道:「老賊尼,張無忌的父親是這位殷六俠的師兄,俠名播於天下,有甚麼不好?」滅絕師太冷笑不答。靜玄道:「你嘴裏放乾淨些。張無忌的父親固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可是他母親呢?魔教妖女生的兒子,不是孽種禍胎是甚麼?」蛛兒問道:「張無忌的母親是誰?怎會是魔教妖女?」

  峨嵋眾弟子齊聲大笑,只有周芷若垂頭瞧著地下。殷梨亭神態頗為尷尬。張無忌面紅耳赤,熱淚盈眶,若不是決意隱瞞自己身世,便要站起身來為母親申辯。

  靜玄為人忠厚,對蛛兒道:「張五俠的妻子便是天鷹教教主殷天正的女兒,名叫殷素素……」蛛兒「啊」的一聲,神色大變。靜玄續道:「張五俠便因娶了這個妖女,以致身敗名裂,在武當山上自刎而死。這件事天下皆聞,難道姑娘竟然不知嗎?」蛛兒道:「我……我住在靈蛇島上,中原武林之事,全無聽聞。」靜玄道:「這便是了。你得罪了我師父,趕快謝罪。」蛛兒卻問:「那殷素素呢?她在何處?」靜玄道:「她和張五俠一齊自刎。」蛛兒身子又是一顫,道:「她……她也死了?」靜玄奇道:「你認得殷素素?」

  ***

  便在此時,突見東北方一道藍焰沖天而起。殷梨亭道:「啊喲,是我青書侄兒受敵人圍攻。」轉身向滅絕師太彎腰行禮,對餘人一抱拳,便即向藍焰奔去。

  靜玄手一揮,峨嵋群弟子跟著前去。

  眾人奔到近外,只見又是三人夾攻一個的局面。那三人羅帽直身,都作僮僕打扮,手中各持單刀。眾人只瞧了幾招便暗暗驚訝,這三人雖穿僮僕裝束,出手之狠辣卻竟不輸於一流好手,比之殷梨亭所殺那三個道人武功高得多了。三人繞著一個青年書生,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廝殺。那書生已大落下風,但一口長劍仍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

  在酣鬥的四人旁,站著六個身穿黃袍的漢子,袍上名繡紅色火焰,自是魔教中人。這六人遠遠站著,並不參戰,眼見殷梨亭和峨嵋派眾人趕到,六人中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叫道:「殷家兄弟,你們不成了,夾了尾巴走罷,老子給你們殿後。」穿僕人裝束的一人怒道:「厚土旗爬得最慢,姓顏的,還是你先請。」

  靜玄冷冷道:「死到臨頭,還在自己吵嘴。」周芷若道:「師姊,這些人是誰?」靜玄道:「那三個穿傭僕衣帽的,是殷天正的奴僕,叫做殷無福、殷無祿、殷無壽。」周芷若驚道:「三個奴僕,也這麼……這麼了得?」靜玄道:「他們本是黑道中成名的大盜,原非尋常之輩。那些穿黃袍的是魔教厚土旗下的妖人。這個矮胖子說不定便是厚土旗的掌旗使顏垣。師父說魔教五旗掌旗使和天鷹教教主爭位,向來不和……」

  這時那青年書生已迭遇險招,嗤的一聲,左手衣袖被殷無壽的單刀割去了一截。

  殷梨亭一聲清嘯,長劍遞出,指向殷無祿。殷無祿橫刀硬封,刀劍相交。此時殷梨亭內力渾厚,已是非同小可,拍的一聲,殷無祿的單刀震得斗然彎了過去,變成了一把曲尺。殷無祿吃了一驚,向旁躍開三步。

  突然之間,蛛兒急縱而上,右手食指疾伸,戳中了殷無祿的後頸,立即躍回原處。

  殷無祿武功原非泛泛,但在殷梨亭內力撞激之下,胸口氣血翻湧,兀自立足不定,竟被蛛兒一指戳中。他痛得彎下了腰,只是低哼,全身不住顫抖。

  殷無福、殷無壽大驚之下,顧不得再攻那青年書生,搶到殷無祿身旁,只見他身子不住扭曲,顯是受傷極重。兩人眼望蛛兒,突然齊聲說道:「原來是三小姐。」蛛兒道:「哼,還認得我嗎?」眾人心想這兩人定要上前和蛛兒廝拼,那知兩人抱起殷無祿,一言不發,便向北方奔去。這變故突如其來,人人目瞪口呆,摸不著頭腦。

  那身穿黃袍的矮胖子左手一揚,手裏已執了一面黃色大旗,其餘五人一齊取出黃旗揮舞,雖只六人,但大旗獵獵作響,氣勢甚是威武,緩緩向北退卻。

  峨嵋眾人見那旗陣古怪,都是一呆。兩名男弟子發一聲喊,拔足追去。殷梨亭身形一幌,後發先至,轉身攔在兩人之前,橫臂輕輕一推,那兩人身不由主的退了三步,滿臉脹得通紅。靜玄喝道:「兩位師弟回來,殷六俠是好意,這厚土旗追不得。」殷梨亭道:「前幾日我和莫七弟追擊烈火旗陣,吃了個大虧,莫七弟頭髮眉毛燒掉了一半。」一面拉起左手衣袖,只見他手臂上紅紅的有大塊燒炙傷痕。兩名峨嵋男弟子不禁暗自心驚。

  滅絕師太寒森森的眼光在蛛兒臉上轉了幾圈,冷冷的道:「你這是『千蛛萬毒手』?」蛛兒道:「還沒練成。」滅絕師太道:「倘若練成了,那還了得?你為甚麼要傷這人?」蛛兒道:「可惜沒當場戳死了他。」滅絕師太問道:「為甚麼?」蛛兒道:「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著嗎?」

  滅絕師太身形微側,已從靜玄手中接過長劍,只聽得錚的一聲,蛛兒急忙向後躍開,臉色有如白紙。原來滅絕師太在這一瞬之間,已在蛛兒的右手食指上斬了一劍,手法奇快,誰都沒有看清。那知蛛兒因斷腕未癒,手上無力,兼之千蛛萬毒手亦未練成,這次出手之前先在手指上套了精鋼套子,滅絕師太所用的不是倚天劍,這一劍竟然沒能斬去她手指。

  滅絕師太將長劍擲還靜玄,哼了一聲道:「這次便宜了你,下次再使這等邪惡功夫,休教撞在我手中。」她對小輩既然一擊不中,就自重身份,不肯再度出手。

  ***

  殷梨亭見蛛兒練這門歹毒陰狠的武功,原是武家的大忌,但她指戳殷無祿,乃是相助自己,再者見她牽掛張無忌,一往情深,也不禁為之感動,不願滅絕師太傷她,便勸道:「師叔,這孩子學錯了功夫,咱們慢慢再叫她另從明師,嗯,或者……或者……」他本覺滅絕師太如肯將她收入峨嵋門下,實是最好不過,但立即想起這小姑娘剛才罵她為「老賊尼」,當即住口不說下去了,拉著那書生過來,說道:「青書,快拜見師太和眾位師伯師叔。」

  那書生搶上三步,跪下向滅絕師太行禮,待得向靜玄行禮時,眾人連稱不敢當,一一還禮。張三丰年過百歲,算起輩份來比滅絕師太高了實不止一輩。殷梨亭只因曾和紀曉芙有婚姻之約,才算比滅絕師太低了一輩,倘若張三丰和峨嵋派祖師郭襄平輩而論,那麼滅絕師太反過來要稱殷梨亭為師叔了。好在武當和峨嵋門戶各別,互相不敘班輩,大家各憑年紀,隨口亂叫。但那青年書生稱峨嵋眾弟子為師伯師叔,靜玄等人自非謙讓不可。

  眾人適才見他力鬥殷氏三兄弟,法度嚴謹,招數精奇,的是名門子弟的風範,而在三名高手圍攻之下,顯然已大落下風,但仍是鎮靜拒敵,絲毫不見慌亂,尤其不易,此時走到臨近一看,眾人心中不禁暗暗喝采:「好一個美少年!」但見他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帶著三分軒昂氣度,令人一見之下,自然心折。

  殷梨亭道:「這是我大師伯的獨生愛子,叫做青書。」靜玄道:「近年來頗聞玉面孟嘗的俠名,江湖上都說宋少俠慷慨仗義,濟人解困。今日得識尊範,幸何如之。」峨嵋眾弟子竊竊私議,臉上均有「果然名不虛傳」的讚佩之意。

  蛛兒站在張無忌身旁,低聲道:「阿牛哥,這人可比你俊多啦。」張無忌道:「當然,那還用說?」蛛兒道:「你喝醋不喝?」張無忌道:「笑話,我喝甚麼醋?」蛛兒道:「他在瞧你那位周姑娘,你還不喝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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