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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第十回 百歲壽宴摧肝腸

  過了數日,已是四月初八。張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歲大壽,徒兒們必有一番熱鬧。雖然俞岱巖殘廢,張翠山失蹤,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歲遐齡。也算難得,同時閉關參究的一門「太極功」也已深明精奧,從此武當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異彩,當不輸於天竺達摩東傳的少林派武功。這天清晨,他便開關出來。

  一聲清嘯,衣袖略振,兩扇板門便呀的一聲開了。張三丰第一眼見到的不是別人,竟是十年來思念不已的張翠山。

  他一搓眼睛,還道是看錯了。張翠山已撲在他懷裏,聲音嗚咽,連叫:「師父!」心情激盪之下竟忘了跪拜。宋遠橋等五人齊聲歡叫:「師父大喜,五弟回來了!」

  張三丰活了一百歲,修煉了八十幾年,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但和這七個弟子情若父子,斗然間見到張翠山,忍不住緊緊摟著他,歡喜得流下淚來。

  眾兄弟服侍師父梳洗漱沐,換過衣巾。張翠山不敢便稟告煩惱之事,只說些冰火島的奇情異物。張三丰聽他說已經娶妻,更是歡喜,道:「你媳婦呢?快叫她來見我。」

  張翠山雙膝跪地,說道:「師父,弟子大膽,娶妻之時,沒能稟明你老人家。」張三丰捋鬚笑道:「你在冰火島上十年不能回來,難道便等上十年,待稟明了我再娶嗎?笑話,笑話!快起來,不用告罪,張三丰那有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張翠山長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婦來歷不正。她……她是天鷹教殷教主的女兒。」

  張三丰仍是捋鬚一笑,說道:「那有甚麼干係?只要媳婦兒人品不錯,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們山上,難道不能潛移默化於她嗎?天鷹教又怎樣了?翠山,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萬別自居名門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這正邪兩字,原本難分,正派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張翠山大喜,想不到自己擔了十年的心事,師父只輕輕兩句話便揭了過去,當下滿臉笑容,站起身來。

  張三丰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個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雖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們很可交交這個朋友。」宋遠橋等均想:「師父對五弟果然厚愛,愛屋及烏。連他岳父這等大魔頭,居然也肯下交。」正說到此處,一名道童進來報道:「天鷹教殷教主派人送禮來給張五師叔!」

  張三丰笑道:「岳父送禮來啦,翠山,你去迎接賓客罷!」張翠山應道:「是!」

  殷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張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紀老英雄送禮來,要你忙些甚麼?」殷梨亭臉上一紅,還是跟了張翠山出去。

  只見大廳上站著兩個老者,羅帽直身,穿的家人服色,見到張翠山出來,一齊走上幾步,跪拜下去,說道:「姑爺安好,小人殷無福、殷無祿叩見。」張翠山還了一揖,說道:「管家請起。」心想:「這兩個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凡是僕役家人,取的名字總是『平安、吉慶、福祿壽喜』之類,怎地他二人卻叫作『無福、無祿』?」但見那殷無福臉上有一條極長的刀疤,自右邊額角一直斜下,掠過鼻尖,直至左邊嘴角方止。那殷無祿卻是滿臉麻皮。兩人相貌都極醜陋,均已有五十來歲年紀。

  張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擋,便要和你家小姐同來拜見尊親,不料岳父母反先存問,卻如何敢當?兩位遠來辛苦。請坐喝杯茶。」殷無福和殷無祿卻不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禮單,說道:「我家老爺太太說些些薄禮,請姑爺笑納。」

  張翠山道:「多謝!」打開禮單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十餘張泥金箋上,一共寫了二百款禮品,第一款是「碧玉獅子成雙」,第二款是「翡翠鳳凰成雙」,無數珠寶之後,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貢品唐墨二十錠」、「宣和桑紙百刀」、「極品端硯八方」。那天鷹教教主打聽到這位嬌客善於書法,竟送了大批極名貴的筆墨紙硯,其餘衣履冠帶、服飾器用,無不具備。殷無福轉身出去,領了十名腳夫進來,每人都挑了一副擔子,擺在廳側。

  張翠山心下躊躇:「我自幼清貧,山居簡樸,這些珍物要來何用?可是岳父遠道厚賜,若是不受,未免不恭。」只得稱謝受下,說道:「你家小姐旅途勞頓,略染小恙。兩位管家請在山上多住幾日,再行相見。」殷無福道:「老爺太太甚是記掛小姐,叮囑即日回報。若不過於勞累小姐,小人想叩見小姐一面,即行回去。」

  張翠山道:「既是如此。且請稍待。」回房跟妻子說了。殷素素大喜,略加梳妝,來到偏廳和兩名家人相見,問起父母兄長安康,留著兩人用了酒飯。殷無福、殷無祿當即叩別姑爺小姐。

  張翠山心想:「岳父母送來這等厚禮,該當重重賞賜這兩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銀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賞得出手。」他生性豁達,也不以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個窮姑爺,給不起賞錢,兩位管家請勿見笑。」殷無福道:「不敢,不敢。得見武當五俠一面,甚於千金之賜。」張翠山心道:「這位管家吐屬風雅,似是個文墨之士。」當下送到中門。殷無福道:「姑爺請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駕臨,以免老爺太太思念。敝教上下,盡皆仰望姑爺風采。」張翠山一笑。

  殷無祿道:「還有一件小事,須稟告姑爺知道。小人兄弟送禮上山之時,在襄陽客店中遇見三個鏢客。他三人言談之中,提到了姑爺。」張翠山道:「哦,他們說了些甚麼?」殷無祿道:「一人說道:『武當七俠於我等雖有大恩,可是龍門鏢局的七十餘口人命,終不能便此罷手。』他三人說自己是決計不能再理會此事了,要去請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出來,跟姑爺理論此事。」張翠山點了點頭,並不言語。

  殷無祿探手懷中,取出三面小旗,雙手呈給張翠山,道:「小人兄弟聽那三個鏢客膽敢想太歲頭上動土,已將這事攬到了天鷹教身上。」

  張翠山一見三面小旗,不禁一驚,只見第一面旗上繡著一頭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狀,自是「虎踞鏢局」的鏢旗。第二面小旗上繡著一頭白鶴在雲中飛翔,當是「晉陽鏢局」的鏢旗,雲中白鶴是總鏢頭雲鶴。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線繡著九隻燕子,包含了「燕雲鏢局」的「燕」字和總鏢頭宮九佳的「九」字。

  張翠山奇道:「怎地將他們的鏢旗取來了?」殷無福道:「姑爺是天鷹教的嬌客,祁天彪、宮九佳他們是甚麼東西,明知武當七俠於他們有恩,居然還想去請甚麼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瑞來這老傢伙來跟姑爺理論,那不是太豈有此理了?我們聽到了這三個鏢客的無禮之言……」張翠山道:「其實也不算得甚麼無禮。」殷無福道:「是,那是姑爺的寬宏大量,人所不及。我們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這三個鏢客,取來了三家鏢局的鏢旗。」

  張翠山吃了一驚,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鏢局中的豪傑,江湖上成名已久,雖然算不得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腳色,但各有各的絕藝。何以岳父手下三個家人,便如此輕描淡寫的說將他們料理了?但若說殷無福瞎吹,他們明明取來了這三桿鏢旗,別說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難道他們在客店中使甚麼薰香迷藥,做翻了那三個總鏢頭?問道:「這三桿鏢旗是怎生取來的?」

  殷無福道:「當時二弟無祿出面叫陣,約他們到襄陽南門較量,我們三人對他們三個。言明若是他們輸了,便留下鏢旗,自斷一臂,終身不許踏入湖北省一步。」張翠山愈聽愈奇,愈是不敢小覷了眼前這兩個家人,問道:「後來怎樣?」殷無福道:「後來也沒甚麼,他們便留下鏢旗,自己砍斷了左臂,說終身不踏進湖北省一步。」

  張翠山暗暗心驚:「這些天鷹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皺起了眉頭。殷無祿道:「倘若姑爺嫌小人下手太輕,我們便追上去,將三人宰了。」張翠山忙道:「不輕!不輕!已重得很。」殷無祿道:「我們心想這次來給姑爺送禮,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傷了人命,似乎不吉。」張翠山道:「不錯,你們想得很周到。你剛才說共有三人前來,還有一位呢?」殷無福道:「還有個兄弟殷無壽。我們趕走了三個鏢客之後,怕那神槍譚老頭終於得到了訊息,不知好歹,還要來囉唆姑爺,是以殷無壽便上開封府去。無壽叫小人代他向姑爺磕頭請安。」說著便爬下來磕頭。

  張翠山還了一揖,道:「不敢當。」心想那神槍震八方譚瑞來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年,殷無壽為自己而鬧上開封府去,不論那一方有了損傷,都是大大的不妥,說道:「那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個正人君子,兩位快些趕赴開封,叫無壽大哥不必再跟譚老英雄說話了。倘若雙方說僵了動手,只怕不妙。」

  殷無祿淡淡一笑,道:「姑爺不必擔心,那姓譚的老傢伙不敢跟三弟動手的。三弟叫他不許多管閒事,他會乖乖的聽話。」張翠山道:「是嗎?」暗想神槍震八方譚瑞來豈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許老了,可是開封府神槍譚家一家,武功高強的弟子少說也有一、二十人,那能怕了你殷無壽一人?殷無福瞧出張翠山有不信之意,說道:「那譚老頭兒二十年前是無壽的手下敗將,並有重大的把柄落在我們手中。姑爺望安。」說著二人行禮作別。

  張翠山拿著那三面小旗,躊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聽無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還罷了,卻不免損及二哥的威名,於是慢慢踱回臥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閱禮單,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親情,想起無忌此時不知如何,又是憂心如焚,見丈夫走進房來,臉上神色不定,忙問:「怎麼啦?」

  張翠山道:「那無福、無祿、無壽三人,卻是甚麼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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