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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張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卻不言語。殷素素道:「這幾天你有甚麼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張翠山道:「沒甚麼。想是要做爸爸了,歡喜得胡裏胡塗啦!」

  他這幾句話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間眼角,隱隱帶有憂色。殷素素柔聲道:「五哥,你瞞著我,只有更增我的憂心。你瞧出甚麼事不對了?」

  張翠山嘆了口氣,道:「但願是我瞎疑心。我瞧謝前輩這幾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聲,道:「我也早見到了。他臉色越來越兇狠,似乎又要發狂。」張翠山點了點頭,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龍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煩惱。」殷素素淚眼盈盈,說道:「本來咱倆拼著跟他同歸於盡,那也沒甚麼。但是……但是……」

  張翠山摟著她肩膀,安慰道:「你說得不錯,咱們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拼命。他好好的便罷,要是行兇作惡,咱們只得將他殺了。諒他瞎著雙眼,終究奈何咱們不得。」

  殷素素自從懷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變得仁善起來,從前做閨女時一口氣殺幾十個人也毫不在意,這時便是殺一頭野獸也覺不忍。有一次張翠山捕了一頭母鹿,一頭小鹿直跟到熊洞中來,殷素素定要他將母鹿放了,寧可大家吃些野果,挨過兩天。這時聽到張翠山說要殺了謝遜,不禁身子一顫。

  她偎倚在張翠山懷裏,這麼微微一顫,張翠山登時便覺察了,向著她神色溫柔的一笑,說道:「但願他不發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殷素素道:「不錯,倘若他真的發起狂來,卻怎生制他?咱們給他食物時做些手腳,看能找到甚麼毒物……不,不,他不一定會發狂的,說不定只是咱倆瞎疑心。」

  張翠山道:「我有個計較。咱倆從明兒起,移到內洞去住,卻在外洞掘個深坑,上面舖以皮毛軟泥。」殷素素道:「這法子好卻是好,不過你每日要出外打獵,倘若他在外面行兇……」張翠山道:「我一人容易逃走,只要見情勢不對,便往危崖峭壁上竄去。他瞎了雙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張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沒鐵鏟鋤頭,只得撿些形狀合適的樹枝當作木扒,實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內力渾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來深。眼見謝遜的神氣越來越不對,時時拿著屠龍刀狂揮狂舞,張翠山加緊挖掘,預計挖到五丈深時,便在坑底周圍插上削尖的木棒。這深坑底窄口廣,他不進來侵犯殷素素便罷,只要踏進熊洞,非摔落去不可,更在坑邊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投石砸打。

  這日午後,謝遜在熊洞外數丈處來回徘徊。張翠山不敢動工,生怕他聽得聲響,起了疑心,但也不敢出外打獵,只是守在洞旁,瞧著他的動靜。但聽得謝遜不住口的咒罵,從老天罵起,直罵到西方佛祖,東海觀音,天上玉皇,地下閻羅,再自三皇五帝罵起,堯舜禹湯,秦皇唐宗,文則孔孟,武則關岳,不論那一個大聖賢大英雄,全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謝遜胸中頗有才學,這一番咒罵,張翠山倒也聽得甚有趣味。

  突然之間,謝遜罵起武林人物來,自華佗創設五禽之戲起,少林派達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給他罵得一文不值。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謾罵,於每家每派的缺點所在卻也確有真知灼見,貶斥之際,往往一針見血。只聽他自唐而宋,逐步罵到了南宋末年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罵到了郭靖、楊過,猛地裏罵到了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

  他辱罵旁人,那也罷了,這時大罵張三丰,張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譏,謝遜突然大吼:「張三丰不是東西,他的弟子張翠山更加不是東西,讓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說!」縱身一躍,掠過張翠山身旁,奔進熊洞。

  張翠山急忙跟進,只聽得喀的一聲,謝遜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裝尖刺,他雖摔下,並沒受傷,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驚。張翠山順手抓過挖土的樹枝,見謝遜從坑中竄將上來,兜頭一下,猛擊下去。謝遜聽得風聲,左手翻轉,已抓住了樹枝,用力向裏一奪。張翠山把捏不定,樹枝脫手,這一奪勁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給樹皮擦得滿是鮮血。謝遜跟著這一奪之勢,又墮入了坑底。

  其時殷素素即將臨盆,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見謝遜逗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說知此事,只怕給謝遜聽到了,他少了一層顧忌,更會及早發難。這時見情勢危急,顧不得腹痛如絞,抓起枕邊長劍向張翠山擲去。

  張翠山抓住劍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竄上來時,我出劈刺,仍是非給他奪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雙目已盲,所以能奪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風之聲,才知我的招勢去向。」

  他剛想到此節,謝遜哈哈一笑,又縱躍而上。張翠山看準他竄上的來路,以劍尖對住他腦門,緊握不動。謝遜這一縱躍,勢道極猛,正是自己腦袋碰到劍尖上去,長劍既然紋絲不動,絕無聲息,他武功再好,如何能夠知曉?只聽得擦的一聲響,謝遜一聲大吼,長劍已刺入額頭,深入寸許。總算他應變奇速,劍尖一碰到頂門,立即將頭向後一仰,同時急使「千斤墜」的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變招遲得一霎之間,劍尖從腦門直刺進去,立時便即斃命。饒是如此,頭上也已重傷,血流披面,長劍插在他額頭,不住顫動。

  謝遜拔出長劍,撕下衣襟裹住傷口,腦中一陣暈眩,自知受傷不輕,他狂性已發,從腰間拔出屠龍刀急速舞動,護住了頂門,第三度躍上。張翠山舉起大石,對準他不住投去,卻均被屠龍刀砸開,但見刀花如雪,寒光閃閃,謝遜躍出深坑,直欺過來,張翠山一步步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時畢命,竟不能見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兒。

  謝遜防他和殷素素從自己身旁逸出,一出了熊洞,那便追趕不上,當下右手寶刀,左手長劍,使動大開大闔的招數,將兩丈方圓之內盡數封住,料想張殷二人再也無法逃走。

  驀地裏「哇」的一聲,內洞中傳出一響嬰兒的哭聲。謝遜大吃一驚,立時停步,只聽那嬰兒不住啼哭。

  張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難臨頭,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謝遜,兩對眼睛都凝視著這初生的嬰兒,那是個男孩,手足不住扭動,大聲哭喊。張殷二人知道只要謝遜這一刀下來,夫妻倆連著嬰兒便同時送命。二人一句話不說,目光竟不稍斜,心中暗暗感激老天,終究讓自己夫婦此生能見到嬰兒,能多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份福氣。夫妻倆這時已心滿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運,能保得嬰兒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絕無可能,因此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轉。

  只聽得嬰兒不住大聲哭嚷,突然之間,謝遜良知激發,狂性登去,頭腦清醒過來,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時,妻子剛正生了孩子不久,那嬰兒終於也難逃敵人毒手。這幾聲嬰兒的啼哭,使他回憶起許許多多往事:夫妻的恩愛,敵人的兇殘,無辜嬰兒被敵人摔在地上成為一團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詣、竭盡全力,還是無法報仇,雖然得了屠龍刀,刀中的秘密卻總是不能查明……他站著呆呆出神,一時溫顏歡笑,一時咬牙切齒。

  在這一瞬之前,三人都正面臨生死關頭,但自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起,三個人突然都全神貫注於嬰兒身上。

  謝遜忽問:「是男孩還是女孩?」張翠山道:「是個男孩。」謝遜道:「很好。剪了臍帶沒有?」張翠山道:「要剪臍帶嗎?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謝遜倒轉長劍,將劍柄遞了過去。張翠山接過長劍,割斷了嬰兒的臍帶,這時方始想起,謝遜已然迫近身邊,可是他居然並不動手,心中奇怪,回頭望了他一眼,只見謝遜臉上充滿關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聲音微弱,道:「讓我來抱。」張翠山抱起嬰兒,送入她懷裏。謝遜又道:「你有沒燒了熱水,給嬰兒洗一個澡?」張翠山失聲一笑,道:「我真胡塗啦,甚麼也沒預備,這爸爸可沒用之極。」說著便要奔出去燒水,但只邁出一步,見謝遜鐵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嬰兒之前,心下驀地一凜。謝遜卻道:「你陪著夫人孩子,我去燒水。」將屠龍刀往腰間一插,便奔出洞去,經過深坑時輕輕縱身一躍,橫越而過。

  過了一陣,謝遜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張翠山便替嬰兒洗澡。謝遜聽得嬰兒哭聲洪亮,問道:「孩兒像媽媽呢還是像爸爸?」張翠山微笑道:「還是像媽媽多些,不大肥,是張瓜子臉。」謝遜嘆了口氣,低聲道:「但願他長大之後,多福多壽,少受苦難。」殷素素道:「謝前輩,你說孩子的長相不好嗎?」謝遜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過俊美,只怕福澤不厚,將來成人後入世,或會多遭災厄。」張翠山笑道:「前輩想得太遠了,咱四人處身極北荒島,這孩子自也是終老是鄉,那還有甚麼重入人世之事?」

  殷素素急道:「不,不!咱們可以不回去,這孩子難道也讓他孤苦伶仃的一輩子留在這島上?幾十年之後,我們三人都死了,誰來伴他?他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她自幼稟受父性,在天鷹教中耳濡目染,所見所聞皆是極盡殘酷惡毒之事,因之向來行事狠辣,習以為常,自與張翠山結成夫婦,逐步向善,這一日做了母親,心中慈愛沛然而生,竟全心全意的為孩子打算起來。

  張翠山向她淒然望了一眼,伸手撫摸她頭髮,心道:「這荒島與中土相距萬里,卻如何能夠回去?」但不忍傷愛妻之心,此言並不出口。

  謝遜忽道:「張夫人的話不錯,咱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這孩子老死荒島,享不到半點人世的歡樂?張夫人,咱三人終當窮智竭力,使孩子得歸中土。」

  殷素素大喜,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張翠山忙伸手相扶,驚道:「素素,你幹甚麼?快好好躺著。」殷素素道:「不,五哥,咱倆一起給謝前輩磕幾個頭,感謝他這番大恩大德。」

  謝遜搖手道:「不用,不用。這孩子取了名字沒有?」張翠山道:「還沒有。前輩學問淵博,請給他取個名字罷!」謝遜沉吟道:「嗯,得取個好名字,讓我好好來想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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