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四二


  張翠山笑道:「我們把船送給了牛郎,他想會織女時,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會。」殷素素道:「將船送給了牛郎,我和你要相會時,又坐甚麼船啊?」張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間海底,咱倆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渡甚麼銀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臉上更似開了一朵花,拿著張翠山的手,輕輕撫摸。

  兩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覺得一句話也不必說。過了良久良久,張翠山低下頭來,只見殷素素眼中淚光瑩然,臉有淒苦之色,訝道:「你想起了甚麼?」殷素素低聲道:「在人間,在海底,我或許能和你在一起。但將來我二人死了,你會上天,我……我……卻要入地獄。」張翠山道:「胡說八道。」

  殷素素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的,我這一生做的惡事太多,胡亂殺的人不計其數。」張翠山一驚,隱隱覺得她心狠手辣,實非自己的佳偶,可是一來傾心已深,二來在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計及日後之事?安慰她道:「以後你改過向善,多積功德,常言道: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殷素素默然,過了一會,忽然輕輕唱起歌來,唱的是一曲《山坡羊》:

  「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裏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杵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放在油鍋裏去炸。唉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那曾見過死鬼帶枷?唉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猛聽得謝遜在艙中大聲喝采:「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這個假仁假義的張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了。」

  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惡人,將來都沒好下場。」

  張翠山低聲道:「倘若你沒好下場,我也跟你一起沒好下場。」

  殷素素驚喜交集,只叫得一聲:「五哥!」再也說不下去了。

  ***

  次日天剛黎明,謝遜用狼牙棒在船邊打死了一條十來斤的大魚。狼牙棒上生有鉤刺,用以打魚,倒也甚是方便。三人餓了兩日。雖然生魚甚腥,卻也吃得津津有味。船上沒了清水,擠出魚肉中的汁液,勉強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帶著船隻日夜不停的北駛。夜晚北極星總是在船頭之前閃爍,太陽總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連續十餘日,船行始終不變。

  氣候卻一天天的寒冷起來,謝遜和張翠山內功深湛,還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卻一天比一天憔悴。張謝二人都將外衣脫下來給她穿上了,仍然無濟於事。張翠山瞧著她強顏歡笑,奮勇與寒風相抗,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數日,殷素素非凍死不可。

  那知天無絕人之路,一日這船突然駛入了大群海豹之中。謝遜用狼牙棒擊死幾頭海豹,三人剝下海豹皮披在身上,宛然是上佳的皮裘,還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為歡暢。

  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問:「世上最好的禽獸是甚麼東西?」三人齊聲笑道:「海豹!」便在此時,只聽得丁冬、丁冬數聲,極是清脆動聽。三人一呆,謝遜臉色大變,說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幾下,果然碰到一些堅硬的碎冰。

  這一來,三人的心情立時也如寒冰,都知道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駛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現小小碎冰,日後勢必滿海是冰,座船一給凍住,移動不得,那便是三人畢命之時了。

  張翠山道:「《莊子.逍遙遊》篇有句話說:『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咱們定是到了天池中啦。」謝遜道:「這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張翠山與殷素素相對苦笑。

  這一晚三人只是聽著丁冬、丁冬,冰塊互相撞擊的聲音,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塊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響。謝遜苦笑道:「我癡心妄想,要研究這屠龍寶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來冰海,作冰人,當真是名副其實,作了你兩位的冰人。」殷素素臉上一紅,伸手去握住了張翠山的手。

  謝遜提起屠龍刀,恨恨的道:「還是讓你到龍宮中去,屠你媽的龍去罷!」揚手便要將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脫手之際,嘆了口長氣,終於又把寶刀放入船艙。

  再向北行了四天,海面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無倖,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當晚睡到半夜,忽聽得轟的一聲巨響,船身劇烈震動。

  謝遜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苦笑,隨即張臂摟在一起,只覺腳底下冰冷的海水漸漸浸上小腿,顯是船底已破。只聽得謝遜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賊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對。」

  張殷二人躍到船頭,眼前銀光閃爍,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發出青紫色的光芒,顯得又是奇麗,又是可怖。謝遜已站在冰山之側的一塊稜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手在狼牙棒上一搭,和張翠山一齊躍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頓飯時分便已沉得無影無蹤。

  謝遜將兩塊海豹皮墊在冰山之上,三人並肩坐下。這座冰山有陸地上一個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橫廣二十餘丈,縱長八、九丈,比原來的座船寬敞得多了,謝遜仰天清嘯,說道:「在船上氣悶得緊,正好在這裏舒舒筋骨。」站起來在冰山上走來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冰山上雖然滑溜,但謝遜足步沉穩,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順著風勢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飄流。謝遜笑道:「賊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給咱們,迎接咱們去會一會北極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須情郎在旁,便已心滿意足,就是天塌下來也全不縈懷。三人之中,只張翠山皺起了眉頭,為這眼前的厄運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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