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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高則成聽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劍,劍訣斜引,一招「百丈飛瀑」,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張翠山忍不住喝采:「好劍法!」蔣濤縮身急躲,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中途變招,劍尖抖動,「嘿!」的一聲呼喝,刺入了蔣濤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蔣濤怒道:「也不見得。」劍招忽變,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打飛花」劍法來。這一路劍走的全是斜勢,飄逸無倫,但七、八招斜勢之中,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教人極難捉摸。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於胸,見招拆招,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兩人身上都已受傷,雖然非在要害,但劇鬥中鮮血飛濺,兩人臉上、袍上、手上都是血點斑斑。師兄弟倆越鬥越狠,到後來竟似性命相撲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贊幾句高則成,又贊幾句蔣濤,把兩人激得如癲如癡,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顯得自己劍法高強,好討得殷素素歡喜。

  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他師兄弟倆忽然捨命惡鬥,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以報復兩人先前出言輕侮了天鷹教。眼見兩人越打越狠,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到後來均已難以自制,竟似要致對方死命一般,再鬥下去勢將闖出大禍。看這二人劍法確然頗為精妙,然變化不夠靈動,內力也嫌薄弱,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興,說道:「張五哥,你瞧崑崙派的劍法怎樣?」不聽張翠山回答,一回頭,見他眉頭微皺,頗有厭惡之色,說道:「使來使去這幾路,也沒甚麼看頭,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罷!」說著拉著張翠山的左手,舉步便行。

  張翠山只覺一隻溫膩軟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動,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卻也不便掙脫,只得隨著她走向海邊。

  殷素素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出了一會神,忽道:「《莊子.秋水篇》中說道:『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只說:『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莊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

  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引以為樂,本來甚是不滿,忽然聽到這幾句話,不禁一怔。《莊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讀,張翠山在武當山時,張三丰也常拿來跟他們師兄弟講解。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實大出於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說道:「是啊,『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

  殷素素聽他以《莊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話相答,但臉上神氣,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說道:「你想起了師父嗎?」

  張翠山吃了一驚,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隻手,道:「你怎知道?」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三師兄俞岱巖共讀《莊子》,讀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這兩句話時,俞岱巖說道:「咱們跟師父學藝,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莊子》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高無盡頭的功夫,那才適當。」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這時他想起《莊子》這兩句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

  殷素素道:「你臉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師長,但『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云云,當世除了張三丰道長,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張翠山甚喜,道:「你真聰明。」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臉上一紅,緩緩放開。

  殷素素道:「尊師的武功到底是怎樣出神入化,你能說些給我聽聽嗎?」張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從何說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張翠山聽她引用《莊子》中顏回稱讚孔子的話,而自己心中對師父確有如此五體投地的感覺,說道:「我師父不用奔逸絕塵,他老人家趨一趨,馳一馳,我就跟不上啦。」

  殷素素聰明伶俐,有意要討好他,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機,久而忘倦,並肩坐在石上,不知時光之過。

  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沉重,有人咳了幾聲,說道:「張相公、殷姑娘,午時已到,請去入席罷。」張翠山回過頭來,只見常金鵬相隔十餘丈站著,雖然神色莊敬,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讚歎歡喜。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傲不為禮,這時卻臉含羞澀,低下頭去。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見了兩人神色,禁不住臉上一紅。

  常金鵬轉過身來,當先領路。殷素素低聲道:「我先去,你別跟著我一起。」張翠山微微一怔,心道:「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便點了點頭。殷素素搶上幾步,和常金鵬並肩而行,只聽她笑著問道:「那兩個崑崙派的呆子打得怎麼啦?」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後隱沒,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

  進得谷口,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除了東首第一席外,每張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鵬見他走近,大聲說道:「武當派張五俠駕到!」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山谷鳴響。他一說完,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每人身後跟隨著本壇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並列兩旁,躬身相迎。白龜壽道:「天鷹教殷教主屬下,玄武壇白龜壽、朱雀壇常金鵬,恭迎張五俠大駕。」殷素素並不走到谷口相迎,卻也站起身來。

  張翠山聽到「殷教主」三字,心頭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當下作揖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舉步走進谷中,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卻也不去理會。他不知海沙派、巨鯨幫、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天鷹教只派壇下的一名舵主引導入座,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相形之下,顯是對之意含輕視。

  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肅請入座。這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張翠山一瞥眼,見其餘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他朗聲辭道:「在下末學後進,不敢居此首席。請白兄移到下座去罷。」白龜壽道:「武當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五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無人敢坐。」張翠山記著師父平時常說的「寧靜謙抑」之訓,心想:「倘若師父或大師哥在此,這首座自可坐得,我卻是不配。」堅意辭讓。

  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蔣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擲了過來。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只聽呼的一聲響,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頭頂,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端端正正的擺好,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這一手巧勁,確是造詣不凡。蔣濤一擲出椅子,高則成便大聲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姓張的不敢坐,咱師兄弟還不致於這般膿包。」兩人身法如風,搶到椅旁。

  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說想學幾招崑崙派的劍法,準擬向劍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辭,便拔劍餵招。初時也只是想勝過了對方,但越打越狠,漸漸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撥,兩人竟致一齊受傷。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才知上了她當,兩人收劍裹傷,又惱又妒,卻不敢向殷素素發作,這時乘機搶奪張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鵬伸手攔住,說道:「且慢!」高則成伸指作勢,便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

  張翠山道:「兩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適不過。小弟便坐那邊罷!」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張五哥,到這裏來。」

  張翠山不知她有甚麼話說,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這裏罷。」張翠山萬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在群豪注目之下,頗覺躊躇,若跟她並肩同席,未免過於親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殷素素低聲道:「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不便推辭,便在椅上坐了下來。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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