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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不知暗伏廳中忽施襲擊的敵手是何等樣人,因此出手並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勁力。第四個給他一「點」中拳的敵人退出幾步,喀喇一響,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張翠山笑道:「我若真施辣手,你那裏還有命在?在下武當張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聲,似乎甚是驚異,說道:「你當真是武當派的張五……張五……銀鉤鐵劃張翠山?可不是冒名罷?」

  張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間摸出兵刃,左手爛銀虎頭鉤,右手鑌鐵判官筆,兩件兵刃相交一擊,嗆啷啷一陣響亮,爆出幾點火花。

  這火花一閃之間,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黃色僧衣,原來都是和尚。那四個僧人中有兩個人面向著他,也見到了他的相貌。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寢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師是誰?」

  只聽一個僧人叫道:「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走罷!」說著四僧站起身來,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腳步踉蹌,走了幾步,摔倒在地,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兩個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廳外。

  張翠山叫道:「四位慢走!甚麼血海……」話未說完,四個僧人已越牆而出。

  張翠山覺得今晚之事大是蹊蹺,沉思半晌,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怎麼龍門鏢局之中竟埋伏著四個和尚?自己一進門便忽施突襲,又說甚麼「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詢問鏢局中人,方能釋此疑團。」提聲又問:「都總鏢頭在家嗎?都總鏢頭在家嗎?」大廳空曠,隱隱有回聲傳來,但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

  他心道:「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難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來?又難道是人人出去避難,鏢局中沒了人?」當下從身邊取出火摺晃亮了,見茶几上放著一枝燭台,便點亮蠟燭,走向後堂,沒走得幾步,便見地下俯伏著一個女子,僵臥不動。張翠山叫道:「大姐,怎麼啦?」那女子仍是不動。張翠山扳起她肩頭,將燭台湊過去一照,不禁一聲驚呼。

  只見這女子臉露笑容,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時。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已料到這女子或許已死,然而死人臉上竟是一副笑容,黑夜中斗然見到,禁不住吃了一驚。他站直身子,只見左前柱子後又僵臥著一人,走過去一看,卻是個僕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臉露傻笑,死在當地。

  張翠山心中大奇,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右手高舉燭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見東一個、西一個,裏裏外外,一共死了數十人,當真是屍橫遍地。恁大一座龍門鏢局,竟沒留下一個活口。張翠山行走江湖,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但驀地裏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亂跳,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原來手臂發顫,燭火搖幌,映照得影子也顫慄起來。

  他橫鉤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殺得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眼前龍門鏢局人人皆死,顯是因都大錦護送俞岱巖不力之故,尋思:「那人下此毒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該當是三哥極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領既高出都大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凶險,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武當?三哥仁俠正直,嫉惡如仇,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蠍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團越多,舉步從西廳走出。燭光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背靠牆壁,瞪視著自己露齒而笑。

  張翠山急退兩步,按鉤喝道:「兩位在此何事?」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這才醒悟,原來兩人也早死了,突然心下一涼,叫道:「啊喲,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適才那四名僧人說甚麼「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說:「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看來龍門鏢局這筆數十口的血債,都要寫在自己頭上了。當時自己不明就裏,不但親報姓名,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劃兵刃。那四名黃衣僧人卻是甚麼來歷?

  適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訣的四筆,便將四僧一一擊倒,沒來得及察看對方武功家數,但四僧撲擊時勁力剛猛,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錦是少林子弟,這些少林僧多半是應龍門鏢局之邀前來赴援的,卻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師父命他們前來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還是給人下了手去?

  張翠山沉吟半晌,解開了若干疑團,尋思:「這四名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非找上我不可,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兇到底是誰,少林武當兩派聯手,決無訪查不出之理。這裏一切且莫移動,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吹滅燭火,走到牆邊,一躍而出。

  人未落地,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跟著聽得有人喝道:「張翠山,躺下了。」張翠山人在半空,無法閃避,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敵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這一招乃是「武」字訣中的一「戈」,正所謂:「差池燕起,振迅鴻飛,臨危制節,中險騰機」,當千鈞一髮之際,轉危為安。他在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輕如游霧,竟絕不費力的便化解了敵人雷霆般的一擊。他左足踏上牆頭,右手的判官筆已取在手中,敵人適才這攔腰一擊,剛猛勁狠,實是不可輕視的好手。

  那出手襲擊之人見張翠山居然能如此從容的避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聲,喝道:「好小子,當真有兩下子。」

  張翠山左鉤右筆,橫護前心,鉤頭和筆尖都斜向下方,這一招叫做「恭聆教誨」,乃是與武林前輩對敵之時的謙敬表示。對方如此驀地裏出手,張翠山若不是無意間跟師父學了一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武功,早已腰斷骨折,身受重傷,他心中雖然氣惱,但謹守師訓,對武林好手不敢失禮。

  黑暗中但見牆下一左一右分站兩名身穿黃袍的僧人,每人手中都執著一根粗大禪杖。左首那僧人將禪杖在地下一頓,噹的一聲巨響,說道:「張翠山,你武當七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這等毒辣?」

  張翠山聽他直斥己名,既不稱「張五俠」,也不叫一聲「張五爺」,心頭有氣,冷冷的道:「大師不問情由,不問是非,躲在牆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襲擊,這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嗎?素聞少林派武功馳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獨得之秘。」

  那僧人怒吼一聲,橫挺禪杖,躍向牆頭,人未到,杖頭已然襲到。張翠山但覺一股勁風點至胸口,當下虎頭鉤一帶,封住了禪杖的來勢,判官筆疾點而出,噹的一聲,筆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覺手臂一震,竟爾站不上牆頭,重又落在地下。但此招一交,張翠山只覺雙臂發麻,原來這僧人膂力奇大,當下喝道:「兩位是誰,請通法號!」

  右首那僧人緩緩的道:「貧僧圓音,這是我師弟圓業。」張翠山倒垂鉤筆,拱手道:「原來是少林派『圓』字輩的兩位大師,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見教?」圓音說話似乎有氣沒力,呼呼喘急,說道:「這事關少林武當兩派的門戶大事,貧僧師兄弟乃少林派的小輩,沒份說甚麼話,只是今日既撞上了這件事,只想請問,龍門鏢局男女數十口,還有我兩個師侄,都死在張五俠手下。常言道人命關天,如何善後,要請張五俠的示下。」他說話似乎辭意謙抑,其實咄咄逼人,為人顯是比圓業厲害得多。

  張翠山冷笑道:「龍門鏢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師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師親眼所見嗎?」圓音叫道:「慧風,你來跟張五俠對質。」

  樹叢後走出四名黃衣僧人,正是適才在鏢局中給張翠山一招「不」字訣擊倒的四僧。那法名慧風的僧人躬身道:「啟稟師伯,龍門鏢局數十口性命,還有慧通、慧光兩位師弟,都是……這姓張的惡賊下的手。」圓音道:「你們可是親眼所見?」慧風道:「確是親眼所見,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這惡賊的手下。」圓音道:「佛門弟子可不能打誑,此事關連我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你千萬胡說不得。」慧風雙膝跪地,合十說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風所云,實是真情,決不敢欺蒙師伯。」圓音道:「你將眼見的情景,一一說來。」張翠山聽到這裏,從牆頭上飄身而下。

  圓業只道張翠山要加害慧風,揮動禪杖疾向他頭頸間掃去。張翠山頭一低,搶步上前,已轉到了慧風身後。圓業一擊不中,接著這伏魔杖的招數,本當帶轉禪杖,回擊張翠山的肩頭,但他此時已站在慧風身後,禪杖若是回轉,勢須先擊到慧風,一驚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禪杖,喝道:「你待怎地?」

  張翠山道:「我要仔仔細細的聽一聽,聽他說怎生見到我殺害鏢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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