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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二回 武當山頂松柏長

  兩人緩步上山,直走到寺門外,竟不見一個人影。

  何足道道:「我也不進去啦,請那位和尚出來說句話就是了。」朗聲說道:「崑崙山何足道造訪少林寺,有一言奉告。」這句話剛說完,只聽得寺內十餘座巨鐘一齊鳴了起來,噹噹之聲,只震得群山皆應。

  突見寺門大開,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邊五十四人,右邊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那是羅漢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羅漢之數。其後跟出來十八名僧人,灰袍罩著淡黃袈裟,年歲均較羅漢堂弟子為大,是高一輩的達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來七個身穿大塊格子僧袍的老僧。七僧皺紋滿面,年紀少的也已七十餘歲,老的已達九十高齡,乃是心禪堂七老。然後天鳴方丈緩步而出,左首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右首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潘天耕、方天勞、衛天望三人跟隨其後。最後則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

  那日何足道悄入羅漢堂,在降龍羅漢手中留下簡帖,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無相等大為震驚。數日後潘天耕等自西域趕到,說起約會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遙遠,數十年來極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問,但寺中眾高僧均知,當年遠赴西域開派的那位師叔祖苦慧禪師武功上實有驚人造詣,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聽潘天耕等言語中對崑崙三聖絲毫不敢輕視,料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緊防範。方丈並傳下法旨,五百里以內的僧俗弟子,一律歸寺聽調。

  初時眾僧也道崑崙三聖乃是三人,後來聽潘天耕等說了,方知只是一人,至於容貌年紀,潘天耕等也不甚瞭然,只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彈琴、弈棋兩道,馳心逸性,大為禪宗所忌,少林寺眾僧向來不理,但寺中所有精於劍術的高手卻無不加緊磨練,要和這個號稱「劍聖」的狂人一較高下。

  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當由自己手裏了結,因此每日騎了駿馬,在山前山後巡視,一心要攔住這個自稱「琴棋劍三聖」的傢伙,打得他未進寺門,先就倒爬著回去,然後再回寺來和眾僧侶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壓得中原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那知石亭中一戰,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鎩羽而遁。

  天鳴禪師一得到訊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但估量自己和無色、無相的武功,未必能強於潘天耕等三人多少,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只是心禪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誰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緊急關頭出手制得住這崑崙三聖,在方丈和無色、無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老方丈天鳴禪師見到何足道和郭襄,合十說道:「這一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聖的何居士了。老僧未能遠迎,還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禮,說道:「晚生何足道,『三聖』狂名,何足道哉!滋擾寶剎,甚是不安,驚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當?」

  天鳴心道:「這狂生說話倒也不狂啊。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怎能一舉而敗潘天耕等三人?」說道:「何居士不用客氣,請進奉茶。這位女居士嘛……」言下頗有為難之色。

  何足道聽他言中之意顯是要拒郭襄進寺,狂生之態斗然發作,仰天大笑,說道:「老方丈,晚生到寶剎來,本是受人之託,來傳一句言語。這句話一說過,原想拍手便去,但寶剎重男輕女,莫名其妙的清規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卻頗有點看不過眼。須知佛法無邊,眾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滯礙。」

  天鳴方丈是有道高僧,禪心明澈,寬博有容,聽了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謝居士指點。我少林寺強分男女,倒顯得小氣了。如此請郭姑娘一併光降奉茶。」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這張嘴倒會說話,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見天鳴方丈向旁一讓,伸手肅客,正要舉步進寺,忽見天鳴左首一個乾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說道:「單憑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捨棄千年來的規矩,雖無不可,卻也要瞧說話之人是否當真大有本事,還是只不過浪得虛名。何居士請留上一手,讓眾僧開開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規矩,是由誰而廢。」這人正是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他說話聲音宏亮,顯見中氣充沛,內力深厚。

  潘天耕等三人聽了,臉上都微微變色。無相這幾句話中,顯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謂何足道雖然擊敗三人,卻也未必便真有過人的本領。

  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憂容,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僧眾為了我而爭鬥起來,不論那一方輸了,我都要過意不去,於是朗聲說道:「何大哥,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你傳了那句話,這便去罷。」指著無色道:「這位無色禪師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兩家不可傷和氣。」

  何足道一怔,道:「啊,原來如此。」轉向天鳴道:「老方丈,貴寺有一位覺遠禪師,是那一位?在下受人之託,有句話要轉告於他。」

  天鳴低聲道:「覺遠禪師?」覺遠在寺中地位低下,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沒沒無聞,從來沒人在他法名下加上「禪師」兩字,是以天鳴一時竟沒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經》失職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與《楞伽經》一事有關嗎?」何足道搖頭道:「我不知道。」天鳴向一名弟子道:「傳覺遠前來見客。」那弟子領命匆匆而去。

  無相禪師又道:「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聖,想這『聖』之一字,豈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於此三者自有冠絕天人的造詣。日前留書敝寺,說欲顯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賜教,得讓我輩瞻仰絕技!」

  何足道搖頭道:「這位姑娘既已說過,咱兩家便不可傷了和氣。」

  無相怒氣勃發,心想你留書於先,事到臨頭,卻來推託,千年以來,有誰敢對少林寺如此無禮?何況潘天耕等三人敗在你手下,江湖上傳言出去,說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輸了給你,這「劍聖」兩字,豈不是叫得更加響了?看來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非親自出馬不可,當下踏上兩步,說道:「比武較量,也不是傷了和氣,何居士何必推讓?」回頭向達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劍!咱們領教領教『劍聖』的劍術,到底『聖』到何等地步?」

  寺中諸般兵刃早已備妥,只是列隊迎客之際不便取將出來,以免徒顯小氣。那弟子聽到無相吩咐,轉身進寺,取了七、八柄長劍出來,雙手橫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說道:「何居士使自攜的寶劍?還是借用敝寺的尋常兵刃?」

  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一塊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了起來,頃刻之間,畫成了縱橫各一十九道的一張大棋盤。經緯線筆直,猶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線都是深入石板半寸有餘。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舖成,堅硬如鐵,數百年人來人往,亦無多少磨耗,他隨手以一塊尖石揮劃,竟然深陷盈寸,這份內功實是世間罕有,只聽他笑道:「比劍嫌霸道,琴音無法比拼。大和尚既然高興,咱們便來下一局棋如何?」

  他這手劃石為局的驚人絕技一露,天鳴、無色、無相以及心禪堂七老無不面面相覷,心下駭然。天鳴方丈知道此人這般渾雄的內力寺中無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風霽月,正要開口認輸,忽聽得鐵鍊拖地之聲,叮噹而來。

  只見覺遠挑著一對大鐵桶走到跟前,後面隨著一個長身少年。覺遠左手扶著鐵扁擔,右手單掌向天鳴行禮,說道:「謹奉老方丈呼召。」天鳴道:「這位何居士有話要跟你說。」

  覺遠回過身來,一看何足道,卻不相識,說道:「小僧覺遠,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畫好棋局,棋興勃發,說道:「這句話慢慢再說不遲。那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對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對琴劍棋都是愛到發癡,興之所到,連天塌下來都是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對局,早忘了比試武功之事。

  天鳴禪師道:「何居士劃石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見,敝寺僧眾甘拜下風。」覺遠聽了天鳴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來寺顯示武功,當下挑著那擔大鐵桶,吸了一口氣,將畢生所練功力都下沉雙腿,在那棋局的界線上一步步的走了過去。

  只見他腳上鐵鍊拖過,石板上便現出一條五寸來寬的印痕,何足道所劃的界線登時抹去。眾僧一見,忍不住大聲喝采。天鳴、無色、無相等更是驚喜交集,那想得到這個癡癡呆呆的老僧竟有這等深厚內功,和他同居一寺數十年,卻沒瞧出半點端倪。天鳴等自知一人內力再強,欲在石板上踏出印痕,也決無可能,只因覺遠挑了一對大鐵桶,桶中裝滿了水,總共何止四百餘斤之重,這幾百斤巨力從他肩頭傳到腳上的鐵鍊,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鑿子在石板上敲鑿一般,這才能剷去何足道所劃的界線,倘若覺遠空身而行,那便萬萬不能了。但雖有力可借,終究也是罕見的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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