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任著青驢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遊,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東峰,蒼蒼峻拔,沿途山景,觀之不盡。如此遊了數日,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卻不知是那三休?人生千休萬休,又豈止三休?」

  折而向北,過了一嶺,只見古柏三百餘章,皆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樹旁,作花柏頂,燦若雲荼。郭襄正自觀賞,忽聽得山坳後隱隱傳出一陣琴聲,心感詫異:「這荒僻之處,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書畫,無一不會,雖均不過粗識皮毛,但她生性聰穎,又愛異想天開,因此和母親論琴、談書,往往有獨到之見,發前人之所未發。這時聽到琴聲,好奇心起,當下放了青驢,循聲尋去。

  走出十餘丈,只聽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鳥語,初時也不注意,但細細聽來,琴聲竟似和鳥語相互應答,間間關關,宛轉啼鳴,郭襄隱身花木之後,向琴聲發出處張去,只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正自彈奏。他身周樹木上停滿了鳥雀,黃鶯、杜鵑、喜鵲、八哥,還有許多不知其名的,和琴聲或一問一答,或齊聲和唱。郭襄心道:「媽說琴調之中有一曲《空山鳥語》,久已失傳,莫非便是此曲嗎?」

  聽了一會,琴聲漸響,但愈到響處,愈是和醇,群鳥卻不再發聲,只聽得空中振翼之聲大作,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雀鳥,或止歇樹巔,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蔚為奇觀。那琴聲平和中正,隱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驚奇:「此人能以琴聲集鳥,這一曲難道竟是《百鳥朝鳳》?」心想可惜外公不在這裏,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實可稱並世雙絕。

  那人彈到後來,琴聲漸低,樹上停歇的雀鳥一齊盤旋飛舞。突然錚的一聲,琴聲至歇,群鳥飛翔了一會,慢慢散去。

  那人隨手在琴弦上彈了幾下短音,仰天長歎,說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世間苦無知音,縱活千載,亦復何益?」說到此處,突然間從琴底抽出一柄長劍,但見青光閃閃,照映林間。郭襄心想:「原來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劍法如何。」

  只見他緩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塊空地上,劍尖抵地,一劃一劃的劃了起來,劃了一劃又是一劃。郭襄大奇:「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劍法?難道以劍尖在地下亂劃,便能克敵制勝?此人之怪,真是難以測度。」

  默數劍招,只見他橫著劃了十九招,跟著變向縱劃,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劍招始終不變,不論縱橫,均是平直的一劃。郭襄依著他劍勢,伸手在地下劃了一遍,隨即險些失笑,他使的那裏是甚麼怪異劍法,卻是以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棋盤。

  那人劃完棋盤,以劍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畫了個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畫的是一張圍棋棋盤,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勢子,圓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著見他在左上角距勢子三格處圈了一圈,又在那圓圈下兩格處劃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招時,以劍拄地,低頭沉思,當是決不定該當棄子取勢,還是力爭邊角。

  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撫琴,以雀鳥為知音;下棋又沒對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會,白子不肯罷休,當下與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鬥,一時之間妙招紛紜,自北而南,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漸漸走近,但見白子佈局時棋輸一著,始終落在下風,到了第三十九著遇到了個連環劫,白勢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撐。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郭襄棋力雖然平平,卻也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忍不住脫口叫道:「何不逕棄中原,反取西域?」

  那人一凜,見棋盤西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佔據要津,即使棄了中腹,仍可設法爭取個不勝不敗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長笑,連說:「好,好!」跟著下了數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將長劍往地下一擲,轉身說道:「那一位高人承教,在下感激不盡。」說著向郭襄藏身處一揖。

  郭襄見這人長臉深目,瘦骨稜稜,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她向來脫略,也不理會男女之嫌,從花叢中走了出來,笑道:「適才聽得先生雅奏,空山鳥語,百禽來朝,實深欽佩。又見先生畫地為局,黑白交鋒,引人入勝,一時忘形,忍不住多嘴,還祈見諒。」

  那人見郭襄是個妙齡女郎,大以為奇,但聽她說到琴聲,居然絲毫不錯,很是高興,說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棄,願聞清音。」

  郭襄笑道:「我媽媽雖也教過我彈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卻差得遠了。不過我既已聽過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卻有點說不過去。好罷,我彈便彈一曲,你卻不許取笑。」那人道:「怎敢?」雙手捧起瑤琴,送到郭襄面前。

  郭襄見這琴古紋斑斕,顯是年月已久,於是調了調琴弦,彈了起來,奏的是一曲《考檗》。她的手法自沒甚麼出奇,但那人卻頗有驚喜之色,順著琴音,默想詞句:「考檗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勿諼。」這詞出自《詩經》,是一首隱士之歌,說大丈夫在山澗之間遊蕩,獨來獨往,雖寂寞無侶,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潔,永不改變。那人聽這琴音說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終,他還是癡癡的站著。

  郭襄輕輕將瑤琴放下,轉身走出松谷,縱聲而歌:「考檗在陸,碩人之軸,獨寐獨宿,永矢勿告。」招來青驢騎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處行去。

  ***

  她在江湖上闖蕩三年,所經異事甚多,那人琴韻集禽、畫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過眼雲煙,風萍聚散,不著痕跡。

  又過兩天,屈指算來是她闖鬧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崑崙三聖約定要和少林僧較量武藝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這場熱鬧,心道:「媽媽甚麼事兒眼睛一轉,便想到了十七、八條妙計。我偏這麼蠢,連一條計策也想不出來。好罷,不管怎樣,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說,說不定他們應付外敵時打得緊急,便忘了攔我進寺。」

  胡亂吃了些乾糧,騎著青驢又往少林寺進發,離寺約莫十來里,忽聽得馬蹄聲響。左側山道上三乘馬連騎而來。三匹馬步子迅捷,轉眼間便從郭襄身側掠過,直上少林寺而去。馬上三人都是五十來歲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馬鞍上都掛著裝兵刃的布囊。

  郭襄心念一動:「這三人身負武功,今日帶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崑崙三聖了。我若遲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戲。」伸手在青驢臀上一拍,青驢昂首一聲嘶叫,放蹄疾馳,追到了三乘馬的身後。

  馬上乘客揮鞭催馬,三乘馬疾馳上山,腳力甚健,頃刻間將郭襄的青驢拋得老遠,再也追趕不及。一個老者回頭望了一眼,臉上微現詫異之色。

  郭襄縱驢又趕了二、三里地,三騎馬已影蹤不見,青驢這一程快奔,卻已噴氣連連,頗有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時盡愛鬧脾氣,發蠻勁,姑娘當真要用你時,卻又趕不上人家。」眼見再催也是無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讓青驢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個飽。過不多時,忽聽得馬蹄聲響,那三乘馬轉過山坳,奔了回來。郭襄大奇:「怎地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轉來,難道竟如此不堪一擊?」

  三匹馬奮鬣揚蹄,直奔進石亭中來,三個乘客翻身下馬。郭襄瞧那三人時,見一個矮老者臉若硃砂,一個酒糟鼻子火也般紅,笑咪咪的頗為溫和可親;一個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臉色鐵青,蒼白之中隱隱泛出綠氣,似乎終年不見天日一般,這兩人身形容貌,無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個老者相貌平平無奇,只是臉色蠟黃,微帶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問道:「三位老先生,你們到了少林寺沒有?怎地剛上去便回下啦?」青臉老者橫了她一眼,似怪她亂說亂問。那酒糟鼻的紅臉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們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從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卻往何處?」紅臉老者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姑娘卻又往何處去?」郭襄道:「你們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臉老者道:「少林寺向來不許女流踏進山門一步,又不許外人攜帶兵刃進寺。」說話語氣傲慢,他身形甚高,眼光從郭襄頭頂上瞧了過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

  郭襄心下著惱,說道:「你們怎又攜帶兵刃?那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難道不是兵器嗎?」青臉老者冷冷的道:「你怎能跟我們相比?」郭襄冷笑一聲:「你們三個又怎樣?難道便這般橫?崑崙三聖跟少林寺的老和尚們交過手了嗎?誰勝誰敗啊?」

  三個老者登時臉色微變。紅臉老者問道:「小姑娘,你怎知道崑崙三聖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臉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厲聲道:「你姓甚麼?是誰的門下?到少林寺來幹甚麼?」郭襄俏臉一揚,道:「你管得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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