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越女劍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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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名越國衛士本欲上前自外夾擊,但其時吳國劍士長劍使開,已然幻成一道劍網,青光閃爍,那些越國衛士如何欺得近身? 卻見那少女在劍網之中飄忽來去,淺綠色布衫的衣袖和帶子飛揚開來,好看已極,但聽得「啊喲」、嗆啷之聲不斷,吳國眾劍士長劍一柄柄落地,一個個退開,有的舉手按眼,有的蹲在地下,每一人都被刺瞎了一隻眼睛,或傷左目,或損右目。 那少女收棒而立,嬌聲道:「你們殺了我羊兒,賠是不賠?」 八名吳國劍士又是驚駭,又是憤怒,有的大聲咆哮,有的全身發抖。這八人原是極為勇悍的吳士,即使給人砍去了雙手雙足,也不會害怕示弱,但此刻突然之間為一個牧羊少女所敗,實在摸不著半點頭腦,震駭之下,心中都是一團混亂。 那少女道:「你們不賠我羊兒,我連你們另一隻眼睛也戳瞎了。」八劍士一聽,不約而同的都退了一步。 范蠡叫道:「這位姑娘,我賠你一百隻羊,這八個人便放他們去吧!」那少女向他微微一笑,道:「你這人很好,我也不要一百隻羊,只要一隻就夠了。」 范蠡向衛士道:「護送上國使者回賓館休息,請醫生醫治傷目。」衛士答應了,派出八人,挺劍押送。八名吳士手無兵刃,便如打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的走開。 范蠡走上幾步,問道:「姑娘尊姓?」那少女道:「你說甚麼?」范蠡道:「姑娘姓甚麼?」那少女道:「我叫阿青,你叫甚麼?」 范蠡微微一笑:心想:「鄉下姑娘,不懂禮法,只不知她如何學會了這一身出神入化的劍術。只須問到她的師父是誰,再請她師父來教練越士,何愁吳國不破?」想到和西施重逢的時刻指日可期,不由得心口感到一陣熱烘烘的暖意,說道:「我叫范蠡,姑娘,請你到我家吃飯去。」阿青道:「我不去,我要趕羊去吃草。」范蠡道:「我家裏有大好的草地,你趕羊去吃,我再賠你十頭肥羊。」 阿青拍手笑道:「你家裏有大草地嗎?那好極了。不過我不要你賠羊,我這羊兒又不是你殺的。」她蹲下地來,撫摸被割成了兩片的羊身,淒然道:「好老白,乖老白,人家殺死了你,我……我可救你不活了。」 范蠡吩咐衛士道:「把老白的兩片身子縫了起來,去埋在姑娘屋子的旁邊。」 阿青站起身來,面頰上有兩滴淚珠,眼中卻透出喜悅的光芒,說道:「范蠡,你……你不許他們把老白吃了?」范蠡道:「自然不許。那是你的好老白,乖老白,誰都不許吃。」阿青嘆了口氣,道:「你真好。我最恨人家拿我的羊兒去宰來吃了,不過媽說,羊兒不賣給人家,我們就沒錢買米。」范蠡道:「打從今兒起,我時時叫人送米送布給你媽,你養的羊兒,一隻也不用賣。」阿青大喜,一把抱住范蠡,叫道:「你真是個好人。」 眾衛士見她天真爛漫,既直呼范蠡之名,又當街抱住了他,無不好笑,都轉過了頭,不敢笑出聲來。 范蠡挽住了她的手,似乎生怕這是個天上下凡的仙女,一轉身便不見了,在十幾頭山羊的咩咩聲中,和她並肩緩步,同回府中。 阿青趕著羊走進范蠡的大夫第,驚道:「你這屋子真大,一個人住得了嗎?」范蠡微微一笑,說道:「我正嫌屋子太大,回頭請你媽和你一起來住好不好?你家裏還有甚麼人?」阿青道:「就是我媽和我兩個人,不知道我媽肯不肯來。我媽叫我別跟男人多說話。不過你是好人,不會害我們的。」 范蠡要阿青將羊群趕入花園之中,命婢僕取出糕餅點心,在花園的涼亭中慇勤款待。眾僕役見羊群將花園中的牡丹、芍藥、芝蘭、玫瑰種種名花異卉大口咬嚼,而范蠡卻笑吟吟的瞧著,無不駭異。 阿青喝茶吃餅,很是高興。范蠡跟她閒談半天,覺她言語幼稚,於世務全然不懂,終於問道:「阿青姑娘,教你劍術的那位師父是誰?」 阿青睜著一雙明澈的大眼,道:「甚麼劍術?我沒有師父啊。」范蠡道:「你用一根竹棒戳瞎了八個壞人的眼睛,這本事就是劍術了,那是誰教你的?」阿青搖頭道:「沒有人教我,我自己會的。」范蠡見她神情坦率,實無絲毫作偽之態,心下暗異:「難道當真是天降異人?」說道:「你從小就會玩這竹棒?」 阿青道:「本來是不會的,我十三歲那年,白公公來騎羊兒玩,我不許他騎,用竹棒趕他。他也拿了根竹棒來打我,我就和他對打。起初他總是打到我,我打不著他。我們天天這樣打著玩,近來我總是打到他,戳得他很痛,他可戳我不到。他也不大來跟我玩了。」 范蠡又驚又喜,道:「白公公住在哪裏?你帶我去找他好不好?」阿青道:「他住在山裏,找他不到的。只有他來找我,我從來沒去找過他。」范蠡道:「我想見見他,有沒有法子?」阿青沉吟道:「嗯,你跟我一起去牧羊,咱們到山邊等他。就是不知道他甚麼時候會來。」嘆了口氣道:「近來好久沒見到他啦!」 范蠡心想:「為了越國和夷光,跟她去牧羊卻又怎地?」便道:「好啊,我就陪你去牧羊,等那位白公公。」尋思:「這阿青姑娘的劍術,自然是那位山中老人白公公所教的了。料想白公公見她年幼天真,便裝作用竹棒跟她鬧著玩。他能令一個鄉下姑娘學到如此神妙的劍術,請他去教練越國吳士,破吳必矣!」 請阿青在府中吃了飯後,便跟隨她同到郊外的山裏去牧羊。他手下部屬不明其理,均感駭怪。一連數日,范蠡手持竹棒,和阿青在山野間牧羊唱歌,等候白公公到來。 第五日上,文種來到范府拜訪,見范府椽吏面有憂色,問道:「范大夫多日不見,大王頗為掛念,命我前來探望,莫非范大夫身子不適麼?」那椽吏道:「回稟文大夫:范大夫身子並無不適,只是……只是……」文種道:「只是怎樣?」那椽吏道:「文大夫是范大夫的好友,我們下吏不敢說的話,文大夫不妨去勸勸他。」文種更是奇怪,問道:「范大夫有甚麼事?」那椽吏道:「范大夫迷上了那個……那個會使竹棒的鄉下姑娘,每天一早便陪著她去牧羊,不許衛士們跟隨保護,直到天黑才回來。小吏有公務請示,也不敢前去打擾。」 文種哈哈大笑,心想:「范賢弟在楚國之時,楚人都叫他范瘋子。他行事與眾不同,原非俗人所能明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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