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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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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門簾掀開,車中出來一條大漢,這人生得當真兇惡,一張黑漆臉皮,滿腮濃髯,頭髮卻又不結辮子,蓬蓬鬆鬆的堆在頭上。我一見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從那裏鑽出來的惡鬼?』只想快些離開客店回家,但說也奇怪,兩隻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開。我心中暗罵:『大白日見了鬼,莫非這人有妖法?』 「只聽那人說道:『勞駕,掌櫃的,這兒那裏有醫生?』掌櫃的向我一指,說道:『這個就是醫生。』我雙手亂搖,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別怕,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臉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說笑,心想:『你講笑話,也得揀揀人,老子是給你消遣的嗎?』但想是這麼想,嘴裏卻那敢說出來? 「那人說道:『掌櫃的,給我兩間乾淨的上房。我娘子要生產,快去找個穩婆來。』他眉頭一皺,說道:『路上驚動了胎氣,只怕是難產。醫生,請你別走開。』掌櫃的聽說要在他店裏生產,弄髒屋子,自然老大不願意,但見了他這副兇霸霸的模樣,半句也不敢多說,可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幾天死啦,掌櫃的只得跟他說實話。那人模樣更可怕了,摸出一錠大銀,拋在桌上,道:『掌櫃的,勞你駕到別處去找一個,越快越好。』我心想:『怎麼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銀子?』 「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櫃安排好了房間,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蛋。這一男一女哪,打個比方,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我一見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嚇了一跳,心下琢磨:『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樣被逼嫁給了這個惡鬼?是了,定是他搶來做壓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個怪念頭:『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對兒,說不定是這惡鬼搶了田相公的,他兩人才結下仇怨。』 「沒過中午,那位夫人就額頭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惡鬼焦急得很,要親自去找穩婆,那夫人卻又拉著他手,不許他走開。到未牌時分,小孩兒要出來,實在等不得了。那惡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你們想,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給婦道人家接生怎麼成?那是一千一萬個晦氣,這種事一做,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惡鬼道:『你接嘛,這裏有二百兩銀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將方桌的角兒拍下了一塊。我想:『性命要緊。再說,這二百兩銀子,做十年跌打醫生也賺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當下給那夫人接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這小子哭得好響,臉上全是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生下來就是一副兇相,倒真像他爹,日後長大了十九也是個歹人。 「那惡鬼很是開心,當真就捧給我十隻二十兩的大元寶。那夫人又給了我一錠黃金,總值得八、九十兩銀子。那惡鬼又捧出一盤銀子,客店中從掌櫃到灶下燒火的,每人都送了十兩。這一下大夥兒可就樂開啦。那惡鬼拉著大夥兒喝酒,連打雜的、掃地的小廝,都教上了桌。大家管他叫胡大爺。他說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壞事的,立時一刀殺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們別大爺長大爺短的,我也是窮漢出身。打從惡霸那裏搶了些錢財,算甚麼大爺?叫我胡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說了出來。大夥不敢叫他『大哥』,他卻逼著非叫不可。後來大夥兒酒喝多了,大了膽子,就跟他大哥長、大哥短起來。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時分,別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還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他越喝興緻越高,進房去抱了兒子出來,用指頭蘸了酒給他吮。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時,南邊忽然傳來馬蹄聲響,一共有二三十匹馬,很快的奔近來,到了店門口就止住了。跟著就聽得拍門聲響。掌櫃的早醉得胡塗啦,跌跌撞撞的去開門。門一打開,進來了二三十條漢子,個個身上帶著兵刃。這些人在門口排成一列,默不作聲。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來,在一張桌旁坐下,從背上解下一個黃布包袱,放在桌上。燭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絲線繡著七個字:『打遍天下無敵手』。」 眾人聽到這裏,都抬起頭來,望了望廳中對聯上「大言天下無敵手」和「苗人鳳」等字。 寶樹道:「苗大俠這七字外號,直到現下,我還是覺得有點兒過於目中無人。那天晚上見到,自然十分驚訝。只見他身材極高極瘦,宛似一條竹篙,面皮蠟黃,滿臉病容,一雙破蒲扇般的大手,擺著放在桌上。我說他這對手像破蒲扇,因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頭。我當時自然不知道他是誰,到後來才知是金面佛苗人鳳苗大俠。 「那胡一刀自顧自逗弄孩子,竟似沒瞧見這許多人進來。苗大俠也是一句話不說,自有他的從人斟上酒來。那幾十個漢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他卻只管蘸酒給孩子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爺兒倆竟是勸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亂跳,只想快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動一步?那時候啊,只要誰稍稍動一動,幾十把刀劍立時就砍將下來,就算不是對準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須挨著一點邊兒,那也非重傷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俠悶聲不響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誰也不向誰瞧一眼。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聲:『大哥!』那孩子聽到母親聲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胡一刀手一顫,嗆啷一聲,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臉色立變,抱著孩子站起身來。苗大俠『嘿、嘿、嘿』的冷笑三聲,轉身出門。眾人一齊跟出,片刻之間,馬蹄聲漸漸遠去。我只道一場惡鬥一定是難免的了,那知道孩子這麼一哭,苗大俠居然立刻就走。我和掌櫃、夥計們面面相覷,摸不著半點頭腦。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進房去,那房間的板壁極薄,只聽夫人問道:『大哥,是誰來了啊?』胡一刀道:『幾個毛賊,你好好睡罷!別擔心。』夫人嘆了口氣,低聲道:『不用騙我,是金面佛來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別瞎疑心。』夫人道:『那你幹麼說話聲音發抖?你從來不是這樣的。』 「胡一刀不語,隔了片刻說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會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萬別為了我,為了孩子擔心。你心裏一怕,就打他不過了。』胡一刀嘆了口長氣,道:『也不知道為甚麼,我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見到金面佛進來,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妹子,你說得不錯,我就是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們的孩子。』胡一刀道:『聽說金面佛行俠仗義,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俠,總不會害女人孩子吧?』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更加發顫,顯是心裏半分兒也拿不準。我聽了這幾句話,忽然可憐他起來,心想:『這人臉上一副兇相,原來心裏卻害怕得緊。』 「只聽夫人輕聲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養好身子,到關外尋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麼成?要死,咱倆也死在一塊。』夫人嘆道:『早知如此,當年我不阻你南來跟金面佛挑戰倒好。那時你心無牽掛,準能勝他。』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敗在他手裏。他那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黃包袱,只怕得換換主兒。』他雖然帶笑而說,但聲音總是發顫,即是隔了一面板壁,仍然聽得出來。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應我一件事。』胡一刀道:『甚麼?』夫人道:『咱們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說了,瞧他怎麼說。他號稱大俠,難道不講道理?』 「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邊喝酒,一邊心中琢磨,十幾條可行的路子都細細想過了。你剛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說就僵。倘若有個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會,道:『那個醫生倒挺能幹的,口齒伶俐,不如煩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貪財,未必可靠。』夫人道:『咱們重重酬謝他就是。』哈哈,老和尚年輕之時,卻是好酒貪財,說出來也不怕各位笑話,我一聽『重重酬謝』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裏火裏,也要為他走一遭。』 「他們夫妻倆低聲商量了幾句,胡一刀就出來叫我進房,說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來。相煩你跟隨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給金面佛苗大俠,就是剛才來喝酒的那位黃臉大爺。』我想此事何難,當下滿口答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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