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雪山飛狐 | 上頁 下頁
一三


  殷吉問寶樹道:「大師,飛狐此舉有何用意?」寶樹道:「那有甚麼難猜?他要咱們盡數餓死在這峰上。」殷吉道:「咱們跟他無怨無仇。」寶樹道:「他可與此間的主人仇深似海。再說,鐵盒在你們手裏,那就是跟他結上了樑子。」殷吉道:「飛狐也要這鐵盒?」寶樹道:「可不是嗎?」

  眾人一想到兩個僮兒怪異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僮兒已是這般了得,正主兒更不用說了。」默默跟著寶樹回進大廳。

  只見苗若蘭已從內堂出來,說道:「大師,那雪山飛狐要把咱們都困死在這兒?」寶樹沉著臉道:「正是。大夥兒坐上了一條船,得想個法兒下峰。」苗若蘭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內就會上來,自能救咱們下去。」眾人一想,金面佛苗人鳳的女兒在此,他豈能袖手不顧?不由得頓感寬心。只有劉元鶴暗暗搖頭,卻也不便明言。

  寶樹道:「苗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但這雪峰幾百丈高,一時之間怎能上來?」苗若蘭道:「既有人能上來建了莊子,我爹爹怎會上不來?」寶樹道:「夏天山峰冰融雪消,上來不難。這時候正當嚴寒,要待雪消,少說也得三個月。管家,這山上貯備了幾個月糧食?」于管家道:「下山採購糧食的管家預計後日能回。此間所貯備糧食本來還可用得二十多天,現下添了各位賓客與苗小姐帶來的僕婦使女,算來只有十日之糧了。」

  眾人臉上變色,默然不語,心中都在咒罵雪山飛狐歹毒。

  曹雲奇忽道:「咱們慢慢從山峰上溜下去……」只說了半句話,便知不妥,忙即住口。這山峰陡峭無比,只怕溜不到兩三丈,立時便摔下去了。旁人一齊瞧著他,均想:「這人草包之極。」曹雲奇見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脹紅了臉。

  苗若蘭道:「若是大家終於不免餓死,也得知道個緣由。大師,到底雪山飛狐跟咱們有何仇冤?他有甚麼本事,叫此間主人這生忌憚?這鐵盒又有甚麼干係?」

  這一問代眾人說出了心頭之話。群豪捨命爭奪鐵盒,有人還因此喪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寶之外,沒一個說得出原委,當下一齊望著寶樹,盼他解釋。

  寶樹道:「好,事已至此,急也無用。大家開誠佈公說個明白,齊心合力,也許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若是自相火併殘殺,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飛狐的奸計。」群豪轟然稱是,團團坐下。

  此時山上寒氣漸增,于管家命人在爐中加柴添火。各人靜聽寶樹說話。

  寶樹端起蓋碗,喝了一口茶,先讚聲:「好茶!」這才說道:「此事當真說來話長。咱們先看看盒中的寶刀可好?」眾人齊聲叫好。寶樹將鐵盒遞給曹雲奇,說道:「閣下是天龍北宗掌門,請打開給大家瞧瞧。」

  曹雲奇想起陶子安曾從盒中射出短箭,傷人性命,只怕盒中更藏有甚麼暗器,雙手將盒子接過,卻不敢去揭盒蓋。寶樹笑嘻嘻的瞧著他,一語不發。

  眾人見盒上生滿了鐵銹,斑斕駁雜,腐蝕凹凹凸凸,顯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卻也不見有何異處。

  曹雲奇心想:「我若不敢動手開盒,豈不較陶子安這賊小覷了。」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蓋。那知一揭之下,盒蓋紋絲不動,凝目察看,盒上並無鎖孔紐絆,不知何以竟揭它不開,當下雙手加勁,那鐵盒宛似用一塊整鐵鑄成,全無動靜。

  田青文見他脹的滿臉通紅,知道盒中必有機括,如此蠻開硬揭非但無用,只怕反而受傷,低聲道:「周師哥,你來開吧。」周雲陽神色遲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從曹雲奇手中接過鐵盒,放在周雲陽手中,柔聲道:「我知道你會的。」周雲陽向她瞪了一眼,將鐵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蓋,不向上揭,卻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然後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拍的一聲,盒蓋彈了開來。

  阮士中與曹雲奇同時向他橫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麼會開啟此盒?」立即轉頭望盒,只見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曹雲奇「哦」的一聲。這口寶刀,他當年曾見師父使過,曾削斷過不少英雄豪傑的兵刃。

  寶樹伸手拿起短刀,只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眾位請看。」只見那刀鞘生滿銅綠鐵銹,除了鑲有一塊紅寶石外,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把舊刀,鞘身刻著兩行字道:

  殺一人如殺我父
  淫一人如淫我母

  這十四個字極為平易淺白,卻自有一股豪意俠氣,躍然而出。

  寶樹道:「各位可知這十四個字的來歷嗎?」眾人都道:「不知。」寶樹道:「這是闖王李自成所遺下的軍令。這一柄刀,就是李闖王當年指揮百萬大軍、轉戰千里的軍刀。」

  眾人一聽,一齊離席而起,望著寶樹手中托著的這口短刀,心中將信將疑。此時距李闖王已有一百餘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闖王的聲威仍是顯赫無比。寶樹道:「各位不信,請看此面。」說著將刀鞘翻了過來。只見這一邊刻著「奉天倡義」四字。寶樹道:「李闖王當年的稱號,便叫做奉天倡義大元帥。」群豪這才信服。

  寶樹又道:「當年九十八寨響馬、二十四家寨主結義起事,群推李自成為大元帥。他後來稱為闖王,轉戰十餘年,終於攻破北京,建大順國號。崇禎皇帝迫得吊死煤山。若非漢奸吳三桂賣國,引清兵入關,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自古草莽英雄,從未有如闖王這般威風的。」他嘆了一口氣道:「唉,只可惜他剛成大事,轉眼成空。崇禎十七年三月闖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戰清兵,月底兵敗西奔。這花花江山從此送進了滿清韃子的手裏。」

  劉元鶴向他瞪了一眼,心道:「這和尚好大膽,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寶樹緩緩還刀入盒,說道:「闖王與吳三桂大戰時中箭重傷,從北京退到山西、陝西,清兵和吳三桂一路追來,又退到河南、湖廣,將士自相殘殺,部屬四散。後來退到武昌府通山縣九宮山,敵兵重重圍困,幾次衝殺不出,終於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蘭望著盒中軍刀,想像闖王當年的英烈雄風,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敗身死,又自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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