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雪山飛狐 | 上頁 下頁


  兩人走到樹後,躲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之後,探頭向前望去,只見下面谷中刀劍閃光,有五個人聚在谷底。三人手持刀刃,分別守住三條通路,自是怕人闖進,另外兩人一揮鋼鋤,一舞鐵鏟,正在一株大樹下用力挖掘。顯是兩人心知強敵追隨在後,時機迫促,是以四隻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異常。

  殷吉低聲道:「果然是飲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誰?」阮士中輕聲道:「飲馬川的三個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適,五個對五個。」

  阮士中道:「殷師兄,你我同雲奇三人自然不怕,雲陽和青文卻弱了。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兩個,餘下的就好辦。」殷吉皺眉道:「若是江湖上傳揚出去,說我天龍門暗施偷襲,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阮士中冷冷的道:「為田師兄報仇,斬草除根,一個也不留下。咱們自己不說,沒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子當真這麼難對付嗎?」

  阮士中點點頭,隔了片刻,說道:「平手相鬥,小弟沒必勝把握。」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門人田歸農去世後,阮士中已是門中第一高手,聽說田歸農在日,也自忌憚他三分,適才上山較勁,他似乎有心相讓,才成了個不勝不敗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輸,於是點了點頭道:「小弟是客,自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當下不再說話。這時曹雲奇已經趕到,再過一會,周雲陽、田青文二人也先後來了。阮士中低聲道:「殷師兄、雲奇和我各發毒錐,幹了把風的三人,再圍攻陶氏父子。雲陽與青文待我們出手之後,再行上前。」四人聽了,當即放輕腳步,彎腰從山石後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後,低聲叫道:「阮師叔!」阮士中停步道:「怎麼?」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雙眼一翻,露出一對白睛,低沉著嗓子道:「你還要迴護陶子安那小賊?」田青文道:「我總覺得不是他。」阮士中臉色鐵青,將插在腰帶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來,遞在她手裏,道:「你自己比一比去!這是那小賊適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過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兩手發顫。曹雲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時候多,望敵人的時候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他脾氣暴躁,越想越惱,正待出言譏刺,阮士中在他肩頭一拍,向著東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這時田青文與周雲陽已伏下身子,停步不進。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一名敵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悄悄走近。那毒錐是天龍門世代相傳的絕技,發出時既準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個時辰斃命,厲害無比,江湖上送它一個名號,叫作「追命毒龍錐」。

  曹雲奇心想:「師叔要我打東首那人,我卻要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賊的性命,既報師門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釘。若是待會將他活捉,夜長夢多,不知師妹又會生出甚麼古怪來。」算計已定,越走越近,眼見離敵人已不足五十步,當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揮手發號,三錐立時激射而出。

  錚的一聲,陶子安手中的鋼鋤撞到了土中一件鐵器。阮士中高舉左手,正要下落,猛聽得嗤嗤嗤數聲連響,旁邊雪地裏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這些暗器突如其來的從地底下鑽出,事先沒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極。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雖近身而發,來得奇特無比,但仗著眼明手快,還是各舉鋤鏟打落。望風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滾入山溝之中,兩枚袖箭分從頭頸頂邊擦過,僥倖逃得性命。其餘兩人卻哼也沒哼一聲,一枚鋼鏢、一柄飛刀都正中後心,撲在雪地裏再不動彈。

  這一下變起倉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驚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罵道:「鼠輩,敢施暗算!」這一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雷,威猛無比。只見身側雪地中刀光閃動,從地底下躍出四人。

  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數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樹枝蓋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幾個小孔透氣,旁人那裏知曉?

  陶氏父子拋下鋤鏟,急從身邊取出刀刃。陶百歲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鋼鞭,陶子安則用單刀。那滾在山溝裏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著襲擊,在山溝中連滾數滾,這才躍起,他手中本來拿著一對鏈子錘。

  看敵人時,見當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團,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的總鏢頭熊元獻,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一枝大鏢,熊元獻使盡心機,始終沒能要回,是以雙方結下樑子。另一個女子,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她丈夫本是平通鏢局的鏢頭,在飲馬川眾寨主劫鏢時刀傷殞命。此外是一個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個紫膛臉漢子,使一對鐵拐,均不相識。想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埋伏在這裏以報昔日之仇了。

  陶百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除了姓熊的鼠輩,武林之中,原也沒人能做這下賤勾當。」這話雖是斥罵熊元獻,但殷吉聽了,不禁臉上一熱,斜眼看阮士中時,只見他雙目凝視谷中敵對雙方,對這句話直如不聞。

  熊元獻細聲細氣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見引見。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這位是京中一等侍衛劉元鶴劉大人,是在下的同門師兄。你們多親近親近。」陶百歲身材魁偉,聲若雷震,熊元獻恰與他相反,一個陽剛,一個陰柔,兩人倒似天生了的對頭。

  陶百歲罵道:「好小子,一齊上吧,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鋼鞭在空中虛擊一鞭,呼呼風響,足見膂力驚人。熊元獻不動聲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不敢跟你動手,只求見賜一物。」陶百歲怒道:「甚麼?」熊元獻向他們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這裏的東西。」

  陶百歲一捋滿腮灰白鬍子,更不打話,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獻閃身避過,叫道:「且慢動手。」陶百歲喝道:「又有甚麼話說?」熊元獻道:「在下已在此處相候三日三夜,專等陶寨主到來。若不是瞧尊駕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這裏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之物,一向由天龍門經管,現下換換主兒,亦無不該。」陶子安道:「熊鏢頭說得好漂亮的話兒。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們若是早知埋藏之處,還不早就取了去?」

  那鄭三娘一心要報殺夫之仇,叫道:「多說甚麼?動手吧!」話聲未畢,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向馬寨主射去。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將兩柄飛刀打落,眼見第三柄來得更是勁急,直取胸口,當下雙手一崩,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正好將飛刀檔落,左錘一縮,右錘已撲面打出。鄭三娘身形靈動,矮身低頭,雙刀一招「旋風勢」直撲進懷。馬寨主左錘飛出,消去了這招。

  這兩人一動上手,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鎮關東不避反迎,鐵鞭橫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覺手臂酸麻,刀鋒已給打出一個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獻。六人分作三對,在雪地裏性命相撲。劉元鶴手執雙拐,在旁掠陣,眼見那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叫道:「大師退下,讓我來會會鎮關東。」那和尚兀自戀戰。劉元鶴跨上一步,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覺金刃劈風,一刀向腦門劈來,急忙縮頭躲閃,原來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靜智嚇出一身冷汗,驚怒之下,挺刀與熊元獻雙鬥陶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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